第一章:凌迟

书名:乱臣贼子
作者:周八

  腥味混着腐朽的霉气充斥在四周,沉重的大门打开,靴底与地面之间的轻响在牢狱中很是突兀。

  老头拿着鹿皮包着的新刀,跟着皇帝身边的公公到了谢筠牢前。

  公公嫌里面脏,只在外面嘱咐:“皇上说了,这刀数可是一刀也不能少,您都是老人了,规矩自是懂得的。”

  “是。”老头应了一声。

  自传刀给徒弟,他已经有近十年不干活刮的事,干这行血气重,伤阴德,自封刀后还请了尊菩萨回家供着。今日却破天荒的跟着徒弟又来了牢房,还带了套全新的刀。

  只因老头曾在战场上跟过老南定候。

  公公说完便走了。徒弟帮着将鹿皮打开,露出里面的刀具,今日老头跟着来,他便理所应当认为该是老头动手。

  老头阻止了徒弟端参汤的手,看了一眼毫无生气的谢筠,叹了口气:“还是你来,给他个痛快,体面点。”

  动刀前都得给犯人喂一碗参汤吊命,免得没到刀数就落了气,这是这一行的规矩。徒弟向来性子冷,也不多问,只应了声。

  徒弟来前听说过这位南定候。四代为臣,祖上上辈都是武将,死在战场上,到他这里因被皇帝拘着一直在奉都做朝臣。前段时间不知怎么传出谋反的罪名,侯府上下一夜被皇帝手下的羽林军抄了家,血水淌到街上。

  谢筠已有几日没有吃喝,被捆在架子上,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意识昏沉,只觉有人塞了块帕子样的东西在自己嘴里。

  口中铁锈味重,一时间竟模糊想起来那晚的侯府,散不去的血腥味让人想吐,脑子里走马观花,浮出许多人,却理不出是谁。

  忽的,谢筠脑中的繁杂被钻心的痛取代,下意识一挣,麻木的五感似恢复了,就连刀的凉意都能清晰的感觉到。

  “侯爷,得罪了。”他听见拿刀人说。

  谢筠浑身颤抖,他又疼又冷,勉强抬眼正正对上刽子手的眼睛。对方眼珠漆黑,就像挨着皮肉的刀片一样冷。

  ※

  柏溪发现自家小侯爷最近很怕冷,往年碰也不碰一下的大氅今年都给翻了出来。

  “侯爷,咱们得去太后那儿了。”柏溪从门外探头看着还在慢慢喝粥的谢筠,开口。

  谢筠咽下口中小菜:“知道。”

  谢筠没想到自己竟醒了,浑身皮肉钻进骨子里的痛似乎还在,可周遭的陈设却是当年自己还在宫中住着时殿里的模样。

  像是做了一场梦,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父母去世的那年。

  景寿帝在位第十年,南边突蛮子进攻边疆沙郡,老南定候因粮草紧缺战死沙场,妻子当今长公主死守城门,在援兵到后自尽于城外。守城将士万余人,最后剩下不过百人,据说城门外的泥都染成了红色。

  那时奉都大臣人人都说是沙郡出了叛徒,才会引来这惨状。可究竟如何,谢筠活了一世自然是明白的。

  自十三岁谢筠以南定世子身份应召入奉都,沙郡便依旧完全被龙椅上那位抓住了。谢家不能动,谢筠也不能动,就算知道这背后不简单,他也只能忍着。

  在天子脚下,谢家便只能趴着。

  而忍到最后的结局却是被诬谋反,满门忠良皆死于一夜,就连谢筠自己也死在牢狱里。

  现如今重来一回,想到往事,谢筠只觉父亲从小便教自己的“忠臣”两字荒缪至极。

  谢筠叫了人来收拾,这才起身出去,房门一开,夹着雪的冷风扑到他脸上,冻得谢筠缩了缩脖子。柏溪见他这样连忙将大氅给他披上,谢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去帮我准备个手炉子。”

  当初在牢里时也是这样的天,奉都一向冷,只一件浸了水的单衣贴在皮肉上,那样的冰冷像是要透进骨髓。

  暖意通过皮毛传到手心,谢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不过十五的年岁,身上稚气未脱,模样又生得好,眼下冻得脸色苍白,看着还有些可怜。

  “小侯爷,莫不是前些日子老侯爷与夫人出殡时您在雪里跪久受了寒?这两天怎么这么怕冷。”柏溪瞧着谢筠的模样不放心的问。

  谢筠只觉自己的脸被风吹着凉,安抚道:“没有,只是这几日雪下的大,觉得有些冷罢了。”

  谢筠母亲是太后的亲女儿,眼下女儿去世,老人家对这个孙子更是怜惜,日日礼佛抄经都带着他。上一世谢筠并不信鬼神,虽陪着却也没怎么上心,这一世却是实打实的带着真心。

  出来得晚了,主仆两人怕误了时辰,绕了条宫人稀少的近路去。

  这里靠近冷宫,鲜少人来,可红梅开得盛,火红一片,像是要将这冬天的冷都化了,看着似是这里唯一的活气。

  “小侯爷。”柏溪叫了一声。谢筠侧头看他,只听柏溪小声说,“您听。”

  红梅林中悉悉索索的响,就像是有人在拖动什么重物。两人对视了一眼,未说话便都懂了对方的意思。

  谢筠踩着花,往深处去,这时他瞥见了一块不该出现在地上的玉。

  乳白色,很显眼。

  柏溪捡起玉,擦了擦上面的泥递给谢筠。

  赵暄?

  谢筠看着玉上的刻字微微皱眉。赵姓乃是皇姓,活了两次,也没听说有皇子名暄,可这玉质地极润,分明是块皇家的好玉。

  “小侯爷,瞧。”柏溪低声,示意谢筠看过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正拖着个人艰难朝不远处的一个枯井去,看不清被拖那人的容貌,可看衣着虽不华丽,却也不似宫中的宫人。

  谢筠看着眼前的事,指腹在玉上磨了几下,心中微动。

  只听一声闷响,少年将那人扔了进去,他似乎有些脱力撑在井边休息了一下,这才打算离开。

  可他一转身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谢筠与柏溪两人,当即被吓得脸上一白,不敢随意动弹。

  谢筠瞧清他的脸也是愣住,那眉眼……与自己死前见得最后那人一模一样。

  心中猛得一跳,浑身皮肉似乎又想起刀割的痛。

  气氛微妙了片刻。谢筠忽然轻轻一笑,似是没有看见方才那一幕。

  他走过去,用帕子将玉擦得干干净净:“殿下,这玉可得小心这些,若是丢了,陛下来寻您回去可怎么办?”

  现在他话说的轻,不急不缓的,听着温柔,却又端着点皇戚的劲儿,将那点亲近给抹去了,只剩下暖玉的温。

  少年没说话,也没却接谢筠递来的玉,只是警惕的看着他。

  谢筠也没坚持,只是和着帕子将玉放在井沿上便走了。

  若是生在冷宫里的皇子,谢筠没见过的也正常。

  只是方才那少年瘦瘦小小的,衣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丝毫不合身,相比起来被他扔入井里的到才像是那枚玉的主人。

  这个人上辈子满手都是自己的血,他送了自己最后一程。现在自己给他个做人上人的机会,还算得上是……

  以德报怨?

  谢筠冷笑了声。

  他们走出红梅林,却没瞧见身后的少年紧拽着那块玉,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谢筠那道纯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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