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二）

　　叶国边境通往盛国的一条崎岖小道上，一辆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破旧马车在马道上快马加鞭的飞驰着，那车厢被摇得“叽咕”“叽咕”作响，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赶车的是位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子的粗壮汉子，太阳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汗珠像瀑布似的在他脸颊上和胸口上流淌。有汗要流进眼睛里了，汉子用厚实生茧的大掌随便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再将汗珠甩出去，在阳光下闪出一弧晶亮。

　　马车内坐着打扮朴素、紧紧相拥的母女二人，尽管二人脸上有故意抹上的草汁混合过的泥土，但依然能从偶尔颠簸开的领口处看出里面细皮白嫩的肌肤。尽管马车颠得厉害，但从母女二人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与狼狈。相反，她们的眼里有光，脸上带有难掩的喜色，因为……他们刚刚已顺利从叶国的边境成功过关，如愿进入了盛国的领土。

　　虽然到陌生的国度同样前途未卜、不知吉凶，但怎么都要好过在叶国时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强吧？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整整熬了六年，一年比一年查得更紧，一年比一年更让人心慌，终是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一家三口才不得不逃亡异乡，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等马车行到金燕山山脚下，马车才徐徐减速，赶车的汉子对车内二人道：“夫人，赞儿，你们的骨头都快要被颠散架了吧？前面就要进山了，一会儿我先找个阴凉的地儿稍事休息休息，就着山泉水吃几口干粮补充补充体力。因为进山后的路会更难走，且要再走一个时辰才能翻完这座山，翻过这座山，就到秋水镇了。等到了秋水镇以后，需得重新换换马匹、马车和衣衫，你们也要重新装扮装扮，咱们再赶去浥城。”

　　车内女娃儿道：“爹爹，我们听您安排便是，我跟娘亲都不累，倒是您一路赶马车辛苦了，确实该找个地儿先歇息歇息，喝几口水吃点干粮，补充补充体力。”

　　赶车的汉子听见这番体己的话深感慰籍，爽朗地大笑道：“爹不累，只要你娘儿俩能好好的，只要咱一家三口能整整齐齐的，爹就浑身充满了劲儿，永远不会觉得累。”

　　车厢内的母女俩对视一眼后，笑得更甜了。

　　赶车的汉子将马车行到半山一处有山泉水的地方，因为多年来养成的习性，他一向谨慎惯了，所以下意识地先将马车赶去了林子深处。然后一家三口才走去山泉边，先用山泉水洗了把手和脸，在洗去汗水和污垢的同时，似乎也洗去了一路逃亡的满身疲倦。

　　小女孩洗去脸上的污渍后，露出了原本姣好的容颜：肤若凝脂，粉面桃腮，如浓墨般的乌发，青黛色的柳眉，灵动的瑞凤眼，挺翘的小鼻子，一看就很灵的小嘴，还有那粒生动的唇下痣更为她的俏颜增加了几分生动之感。这女娃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指不定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可那汉子在看了自己的漂亮闺女后，却满脸的愧疚。他心疼地捏了捏女娃打过耳洞的耳垂，沉声道：“赞儿，等爹爹在盛国正式安定下来了以后，一定让你早早换回男装，你就不用再男扮女装了。你再委屈一段时日，啊？”

　　若这汉子不说，又有谁能想到……这容貌出众的小美人儿，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公子？

　　“女孩儿”摇摇头道：“爹爹，赞儿不委屈，赞儿这条命是用姐姐的命换来的，赞儿替姐姐活着也是应该的。当年娘亲生赞儿时，恰逢宫里来人搜查刚出世的男婴，幸好有先出世的姐姐替赞儿挡了一劫，要不然……只怕赞儿才刚出世小命就没了。

　　只可惜……姐姐刚出世不久就夭折了，赞儿这六年来全靠顶着姐姐的身份才能侥幸活到现在。姐姐虽早夭，但她对赞儿的守护却一直都在，所以赞儿一点也不委屈，反而要谢谢这身女装，救了赞儿性命。

　　赞儿只是特别心疼娘亲，明明受了两次难，却只保下一个孩儿，才刚经历生子之苦，接着又经历丧女之痛，这才导致娘亲的身体一直不好。”

　　“女孩儿”说着便转身握住他母亲的手，“等我们正式安定下来，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您就可以好好调理调理身子了。”

　　那温婉妇人看着自己这个因为从小在东躲西藏中生存而显得特别早熟懂事的儿子，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脸颊道：“娘的身体没什么，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娘就没白受那些苦，你姐姐也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啊，我的赞儿。只要你安全了，娘的身体自然就好了，你明白了么？”

　　“女孩儿”点点头，“赞儿明白的，娘亲，赞儿会为了娘亲、为了爹爹、还有那早夭的姐姐，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下去的。”

　　妇人的眼里闪着泪花，用手温柔地拂开“女孩儿”脸上的碎发。汉子掰开一块大饼，一半递给了夫人，另一半递给了男扮女装的儿子，道：“我们快吃些东西，一会儿好继续赶路。”

　　一家三口大口大口地吃起干粮来，那饼虽又硬又糙，但一想到未来充满希望的日子，尽管这饼嚼得腮帮子酸疼，也觉得它格外的香。

　　突然，不远处传来马蹄阵阵，这声音对亡命天涯的一家三口来说，很难不让人感到紧张。汉子不敢让妻儿再返回马车上，让他们先躲去旁边的灌木丛旁，见妻儿都藏好了，才说要单独去前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妇人担心地拉住汉子的手，不想让他离开，汉子看看妻子再看看孩子，轻声道：“如果不是来寻我们的当然最好，如若真是来寻我们的，我得驾着马车先引开他们，好歹给咱们赞儿杀出条生路来。你放心，我会尽量不让自己有事的，如果……”

　　“不，没有如果！”妇人连忙制止汉子说出不吉利的话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赞儿，会把他好好抚养成人，我们也会等你平安回来，不论多久都等。如果你回来发现我们不在这儿，那你就想方设法地去找我们，我相信我们一家人终总有一天会团圆的。”

　　汉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以后，便向那发出打斗声的地方探了去。

　　妇人拥着孩子，往更隐秘的地方躲了躲，孩子看着自己母亲苍白的脸，小声安抚道：“娘亲，爹爹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他以前好歹是个屯长，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他早升军候、甚至都尉了。不过也全靠他当初身在那个位置，才能刚好得知司天监要代皇上秘密斩杀跟太子同一时间出生的男婴的事，也才能在第一时间赶回家，保住了您其实生的是双胎的秘密。

　　虽然迄今为止我们也不明白司天监为什么要杀那些男婴，不过爹爹的确是为了护住我，为了能给我找到更好的退路，才不得不放弃好几次晋升的机会。但爹爹的官职虽不高，却不代表爹爹的能力不足，我相信爹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再说，这里是盛国，不是叶国，若真是叶国来人，也不敢在盛国的地界上大动干戈，不是么？”

　　妇人听了儿子的话后，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她这儿子早慧，才智超于寻常同龄人，有时心性气魄甚至连她和她夫君这样的成年人都自愧不如。妇人心里一直隐隐觉得，司天监找了六年，一波一波筛选都不曾放弃的男婴，一定就是她家的赞儿。虽不知赞儿能对宫内的太子构成什么威胁，但如此聪慧的孩子只怕是连上天也要嫉妒的，也注定了他的人生路将不会好走，所以她更要好好守护好这可怜的孩子才行。

　　母子俩躲在暗处默默听着那边的动静，天空此刻明明还出着太阳，却又突然下起绵绵细雨来，母子俩又往树下再避了避，直听到那边的兵刃声渐渐消失，接着又听到匆促且熟悉的脚步声向他们这个方向极速走来，然后听到让人心定的声音响起：“夫人，夫人快出来！”

　　妇人牵着孩子跑了出去，汉子忙道：“刚才那马匹声是一群山匪来打劫的，我帮那户被劫的人家把山贼都解决掉了，不过现在那户人家车上有位妇人因为受惊提前临盆，需得请你赶紧去帮忙接接生！”

　　“我……”妇人想说自己也没接生经验啊，但转念一想：自己好歹生过孩子，多少还是懂一些的，便转了话锋道：“好，你快带我过去看看！”

　　妇人牵着孩子跟着汉子一路小跑过去，远远看到三辆豪华的马车停在马道中间，车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满身是血已经毙命的匪人。还有几名满身是血的丫头、小厮正被一名管事指挥着往一辆空马车上搬，不知是生是死？

　　妇人听见一道凄厉的痛呼声从一辆最豪华的马车里传出，便二话不说地主动迎了上去。马车边上站着一位虽焦灼不安、满脸是血但依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他见了妇人后，赶紧拱手作揖道：“有劳嫂子了！”

　　妇人腼腆地冲他先点点头，才跨步往车厢内钻去。

　　“女孩儿”好奇的打量着地上的山匪，脸上并无丝毫畏惧之色，引起了中年男子的注意。中年男子走过来弯腰在“女孩儿”身边问道：“小丫头，你见了这些难道不害怕吗？”

　　“女孩儿”摇摇头，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死人才会说真话。”

　　“什么？！”中年男子听得一愣。

　　“女孩儿”指指那些山匪的衣服，“他们外面穿的衣服虽各有不同，但里衣面料却是统一的。一般山匪都是那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人才会上山为寇。即便再有人刻意组织，这群目无法纪的人也不可能听人摆布，任人安排，所以他们绝不可能乖乖将自己的里衣，按统一着装要求穿得与别人一样。

　　我以前只看到过我、我村子里住的那些营里的兵才会这样穿。”“女孩儿”说完，用他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向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听后神色一凛，伸手招来一位像护院一般的人过来，对他如此耳语一番。那护院领命后，随即招了几位家丁，同他一起将山匪的尸体挪去了路旁，然后解衣搜身。

　　中年男子对“女孩儿”十分好奇，正要对“女孩儿”再说什么，马车内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随即又传来一位中年婆子的声音，“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是位小少爷！”

　　就在此刻，一直在下的绵绵细雨也骤然停止，“女孩儿”抬头看向天空，惊讶地指着天上的奇景道：“快看，白虹！”

　　白虹？马车外的所有人也都跟着他一起抬眸往天上看去，果然，天边挂着一道弯弯的虹，但不是平日里常见的七色彩虹，而是一道无色白虹，是从未见过的奇观。

　　与此同时，正在叶国司天台上观察天象的司天监也惊道不妙：“不好，天上居然又出现了一颗紫微星，这显然是‘双紫压一帝’的征兆啊。如果这两颗紫微星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倒也罢了，大不了三颗星呈三足鼎立之势，只要他俩不合体，两颗弱星终究强不过强势的帝皇星。可……他俩若是合体了呢，那他们合起来的力量又岂是帝皇星凭一星之力能斗得过的？”

　　一直心存侥幸的司天监，因为一颗新紫薇的诞生而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他心中惶恐至极，他焦灼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他看到的天象告诉给当今皇上？

　　可是他瞒了皇上整整六年紫薇星的存在，找了六年也没能找到那颗紫微星。如果被皇上知道当年就有紫微星的存在，一定会恨他办事不力，那他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不！绝不能说！看来此事，还是得他自己亲自出手搞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