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瞬间

“那我明天借用单位厨房给你做，我们食堂里有个小厨房的。”顾魏看着他，满带恳求意味，“这样可以吗？”

陈宇没有回答，他觉得难过，但更多的是心疼。小时候的事是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也没有太多记忆了，家中只留了一张照片，等他长大到萌生出想和照片上的哥哥再见面的念头时，顾魏早已经离开滨江。又过了好多年，他在家附近的滨江医科大学里和一群大学生玩滑板，抱着一摞课本的顾魏从身边擦肩而过。陈宇永远记得那个瞬间，校道两旁的灌木丛中开满粉色小花，风扬起他额间碎发，隐约带来阵阵花香，耳边杂音骤然变弱，宛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切都温柔屏息。他看到顾魏的侧脸，一下子就认出对方。

其实顾魏长相变了很多，甚至改了名字，但陈宇还是认出那双眼睛，还有对方唇角的那颗小痣。

他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心动是没有声音的，什么排山倒海头晕目眩心跳如鼓通通不存在，只是微风吹动了沉寂的灵魂，如发丝般微微摇颤，那么安静，但有特定的味道，是一种花的香气。

后来陈宇才知道，那是木槿花，花语是坚韧，温柔的坚持，以及永恒美丽。

“求你了小宇，”顾魏以为他不肯答应，拉住他衣袖恳求，“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好好讲话，”他几乎是在瞪着顾魏，“不要撒娇。”

“我……没撒娇啊……”

“住在没有厨房的地方，你怎么吃饭的？”陈宇问，“每顿都吃外卖吗？”

顾魏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怔了怔才答：“我一般在食堂吃，周末也有的。”

“所以你住在哪里？办公室？”

——来租我家的房子就这么让你为难吗？靠近我就这么让你无法忍受吗？

顾魏低着头，又不说话了。陈宇一声长叹，挣开了被牵着的衣袖，说：“我一点都不想管你的顾魏，但这个案子你跟到现在，本来就该由你继续负责，他们欺负新来的，我实在看不下去。走吧，我带你回家见我爸。”

顾魏感激地看着他，“可你还没吃饭……”

“回家吃泡面。”陈宇转身就往停车场走，“我不重要，见陈所长才重要。”

陈宇提前给父母发了消息，所以家里收拾得比往日还要整洁，甚至专门准备了大果盘，最中间放着陈所长一直想尝尝味道但所长夫人嫌太贵没舍得买的白草莓。

顾魏也带了礼物，是一台无线按摩仪，看包装就知道价格不菲。陈宇看得出来父亲还挺高兴的，没怎么推辞就收了。身为派出所所长，平时找上门来求帮忙的人可不算少，父亲连水果都不收，愿意拿顾魏的东西，是因为压根没把他当外人。

但最开心的人当属陈瑣瑣小朋友，他跑出来围着顾魏转圈圈，“顾老师，”他问，“你是不是要搬到奶奶家楼上住了？我二叔把房间打扫得特别干净，用成语说就是‘一尘不染’！”

顾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讲话。陈宇把小朋友带回房间做作业，出来的时候，看见顾魏已经坐在沙发上，正和父亲说话。

“你回来也有半个月了，今天才得空来看我。”父亲调侃道，“顾法医还真是大忙人啊。”

顾魏自进门起便难掩局促，此时越发不自在了，双手揉搓在一起，神色很是惭愧。

“抱歉陈所，是我礼数不周，应该早点来拜访的。”

“确实礼数不周，让我很不高兴。”父亲佯作不悦，“所以今后要常来，否则我就当做不认识你。”又拍了拍按摩仪的盒子，“不过礼物只送这一次就好，再送我就不收了。”

顾魏忙点头答应，“好的陈所。”

父亲含笑看着他，说：“你小时候好像不这样称呼我。”

顾魏垂下眼睛，一双手在膝头攥紧了又松开，像在努力与某种情绪对抗，让一旁的陈宇莫名觉得揪心。父亲显然也感受到了，他收起笑容，唇角弧线转而向下，眼中流露出哀伤。

“小北，你是不是怪我那时候没能把你和小彤带回家？”

“不是！”顾魏一下子抬起头，急道：“我怎么会怪您呢？那时候我和小彤最期待的就是礼拜天，因为陈叔叔会带好吃的好玩的来看我们，我……我永远感谢您，真的，您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说到最后一句，顾魏眼尾突然就红了，陈宇只好给父亲递眼色，让他转移话题，自己则站起来抱怨：“哎呀我晚饭还没吃，快饿扁了……家里还有剩饭吗妈？”

“有，”母亲看到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当即改口：“……还是没有呢，我需要去看一下。”

陈宇跟着到了厨房门口，母亲打开食物充足的冰箱，遗憾叹气：“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呢，你要回来吃饭应该早点说嘛。”

“啊……”陈小狗可怜巴巴，“那我只好吃泡面了。”

说着就去开盛放速食面的柜子，却被母亲眼疾手快地按住，“可是泡面也吃完了呀，还有半盒苏打饼干，你就着白开水凑合一顿吧。”

陈宇：“……”倒也不必惨到这种地步？

三分钟后，母亲把饼干和水放在餐桌上，并帮他拉开了正对着顾魏的那把椅子。

顾魏则刚刚简单表达了来意，见他只能吃饼干充饥，难免有点不好意思。

“我急着来找您，耽误了小宇吃饭，实在抱歉。”

“我看他吃得还挺开心。”陈广宁笑道，“明天我会给老徐打电话，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把史胜利换下来，顶多把你加进去。”

“谢谢陈叔叔，”顾魏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能让我参与就行，哪怕只是打下手。”

陈广宁点点头，又说：“给史胜利打下手是有点委屈你，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徐主任也心知肚明。但他毕竟资历够老，又有个在政法委当秘书长的小舅子，你不要跟他硬碰硬。”

“我明白的，谢谢陈叔叔。”

“别这么客气，有空常来吃饭，你现在住哪里？”

陈宇啃着饼干抢答：“住办公室。”

“办公室哪能住啊？”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吃饭洗澡全都是问题，连床都没有吧？”

父亲指向天花板，“楼上有间空房，你需要的话就过来住。小彤也工作了吧？她成家了吗？”

顾魏目光黯淡下去，低声说：“她身体不太好，还在疗养院做康复治疗。”

陈宇慢慢停止咀嚼，因为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以至于吞咽困难，以至于口中发苦，以至于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顾魏周末要出去打工，为什么自重逢起顾魏就一直穿这件米色风衣，为什么顾魏可以住在只有一台沙发的办公室里，为什么他那么需要钱，为什么他看起来并不快乐，又那么疲惫。

陈宇低下头，看到碗里的白开水，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在顾魏面前卖惨？又有什么脸面试图让顾魏觉得对不起自己，从而向对方索取关心？

“你一个人……辛苦了。”父亲声音低沉，“你有我电话，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如果觉得跟老头子没什么好聊，就去找陈宇。总之不要什么都自己扛。”

顾魏站起身，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陈宇眼睁睁看着一滴眼泪在男人弯腰的时候落入地毯。

“谢谢您，陈叔叔。”顾魏红着眼眶说，“我该走了，今天打扰您和阿姨。”

陈宇立刻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坐公交车就行。”

“让陈宇送你吧。”母亲说，“他也可以顺便去买个包子。”

顾魏这才没有拒绝。跟他到了楼下，却没有再去车库的意思。

“别骑车了，去门口买点吃的就回去吧。”顾魏说，“我坐公交车就好，很方便。”

陈宇想了想，也不再坚持，只是边走边问：“你平时出门都坐公交？”

“也会坐地铁，但首选还是公交车。”

“为什么？地铁不是更快吗？”

“地铁里……太暗了。”顾魏说，“公交车在陆地上行驶，白天有日光，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星，让我觉得离人间更近一些。”

“我很久没坐过公交车了，今天可以带我一起坐吗？”陈宇问。

顾魏有些莫名地看向他，“跟我坐回鉴定中心，然后你再坐回来吗？”

“对啊。”陈宇笑着回答，“不过要先去买点吃的，我真的好饿。”

最后买了一盒韭菜馅的蒸饺，陈宇在等车的时候就狼吞虎咽吃完了，上车后他们坐在后排，顾魏开了一半车窗，让晚风吹进来。

“是韭菜味儿太重了吗？”陈宇问。

“不是。”顾魏靠着窗沿，居然笑了笑，“我喜欢自然风，尤其是晚风。”

他看得出来顾魏已经很累了，昨晚那个熬夜做血检和药检的人绝不可能是史胜利。

“那边不硌得慌吗？”陈宇大度地拍拍自己左肩，“肩膀借你靠，免费。”

顾魏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移开了视线，没理他。

“我以为你不会笑呢。”

他这样一讲，顾魏就不笑了。

“明天你不用给我做红烧排骨了，”陈宇说，“我开玩笑的，下周体能考核，我需要控制。租房子的事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绝对没有。至于我说的喜欢你这件事……”

顾魏慢慢转过脸，看着他，他就对医生笑了笑，“是朋友间的喜欢，所以你不要有压力，除了你我也喜欢着我们队的张钱钱和方秀秀。他们有什么事都会找我帮忙，包括借钱什么的，所以你也可以随时找我。我虽然业务能力比较一般，但还算是个不错的朋友，你可以信任我，就像我信任你这样。”

顾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陈宇笑着又一次拍向左肩，“所以你要不要靠着休息一下？到站了我会叫你。”

顾魏原本仍有犹豫，却在他不曾移开的目光中逐渐动摇，最后终于慢慢靠近，轻轻倚在他肩上。

“谢谢。”连声音也是轻轻的，“麻烦你。”

“不麻烦。”陈宇靠着座椅，余光看着医生渐渐闭上眼睛。

隔热层。木槿花。公交车。晚风。坚韧。温柔的坚持。永恒美丽。

他曾于某一瞬心动，又曾于某一瞬沦陷，有关于顾魏，陈宇有了新的瞬间。

他于这一瞬下定决心。

——我想要永远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