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如意令

谢允回府换了一身黑色便衣，缠上臂缚，头发束起，摇身一变竟成了位江湖侠士。

秦川坐在院里嗑瓜子，见他们回来了又要走，起身追上去问：“主子往何处去？”

谢允转身，在他手心捏了两粒瓜子扔进口中，随口道：“办差去。”

“我随主子和言公子一道。”

“不用，此番只是暗访，用不着那么多人，下回再带着你。”谢允指了指不远处的眉娘，对秦川说：“你帮眉娘买菜去，回来以后把鸡鸭鹅都喂一喂。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秦川耷拉着脑袋应了，一步三回头地朝眉娘走去。言冰云知道他想出府办差，便向谢允提议：“不如让秦川随殿下去，卑职留在府中帮眉娘做事？”

谢允拿着欠款名单边走边看，装没听见。

谢允并未带上霍北良，言冰云知道他是准备先礼后兵，又或者压根没指望这次能要到什么银子，不过是去试探一番。

欠款名单满满当当记了十几页纸，金额大至几十万两、小至几十两不等，说大半个建安城的官员都在上头也毫不夸张。

言冰云问从何追起，谢允便笑了。

“擒贼先擒王，自然是从官最大的追起。”

名单中官最大的原是万松之子、都察院左都御史万启重。但谢允转念一想，追讨欠银是万松提出来的，万启重绝不敢借故推脱打他老子的脸，于是他把名单里万松的门生全部略过，按照借款金额和官衔声望重新排位，片刻后便决定了今日要去拜访的债务人。

“大理寺少卿徐纶……”言冰云念出了被谢允选中的名字，疑惑地看向他，“正四品？”

谢允发觉言冰云不像初来时那么沉寂了，虽然还是话很少，也没见笑过，但至少不再抵触与他对视了，先前总是卑微地垂着头，现在会主动看向自己。他眼睛生得好看，轮廓柔和，眼尾微微上挑，眸光闪耀，像充盈的湖水，带着别样的深沉。

谢允心里高兴，便笑着解释道：“官是不大，还是个闲职，不过小言你有所不知，这位徐少卿，可是个厉害人物。他跟徐傅是三服之内的亲戚关系，严格来说，他算得上是我三哥的堂舅舅。他老爹徐泰之是前朝首辅，被我皇爷爷赠予配享太庙，而他母亲曾经做过太后的贴身丫鬟，很受宠爱，直到现在还经常入宫去给太后请安。所以你可想而知，这位徐少卿在京城会是个什么样的香饽饽了吧？”

言冰云却想到了别处，“殿下不问政事，如何会记得这些官员的族谱来路？”

“我记性好呗。”谢允叹了口气，道：“记这么多事情，有时候也挺烦的。尤其是我记得别人但别人却忘了我的时候，唉，好生令人难过。”

言冰云垂眸不语，谢允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把名单叠好放回衣内，又闲庭信步继续向前走去。

建安位于大齐最繁华的太湖流域，商业与市井文化均发展到了一定高度，人们不再拘泥于从政或务农这两条道路，而是在仕途与市井之间优雅切换。官绅商贾，风流雅士，或对坐畅谈，或共席以赏风月。天气严寒，亦不能阻挡这份热情，因此城外主街总是异常热闹，远非宁远那种偏远山城可比。

言冰云虽在建安出生，但离开太久，对京城的记忆已经稀薄。这是他回京后头一回上街，不由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孩，颇为好奇地跟在谢允身后东张西望。

谢允经常出门，自然不觉得稀奇，他身高腿长，习惯性走路带风。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个小好奇鬼，便暗笑着放慢脚步，还特意在街头杂耍卖艺的地方停了一会。

徐府建在主街西北边，眼看着再过一个路口就要到了，谢允却被跪在街边的一位女子吸引了目光。

女孩身形单薄，披麻戴孝，低垂着头看不全长相，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膝前放着写了字的纸，谢允粗粗扫过，便知她是要卖身葬父。

建安虽富，乞讨者却并不少见，谢允并非好奇卖身葬父的女孩，而是凑在她跟前动手动脚的公子哥。

“我的小美人儿，陪爷一晚，爷就给你银子。”那公子身材肥胖，说话间脸上赘肉随之抖动，笑容猥琐，正用他那肥硕的手指抚摸着姑娘柔嫩的脸蛋。

“哟，徐三公子好兴致啊！”谢允高声喊道。

胖公子转头看到他，旋即站直身体，满脸堆笑，“五殿下！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给吹这来了？”

“办差呢。”谢允瞥了一眼正低声啜泣的女孩，笑道：“这清汤寡水的，三公子口味换得倒挺快，怡香楼的芳芳姑娘这么快就失宠了？”

“嗨！大鱼大肉吃多了，可不就想试试青菜豆腐吗！”徐三小心瞧着他，陪笑道：“是她自己要卖身葬父的，我可没强抢民女，五殿下千万别误会。”

“那不会！”谢允斩钉截铁，“三公子名门望族一表人才，哪里是那种人！”

徐三放心了，“难怪我素日与五殿下投契，还是您最了解我！”

谢允一把揽住他肩膀，勾着他脑袋将他往边上带了几步，“不瞒三公子，不才正要去府上拜访令尊，不知徐大人是否在家？”

“在的在的，”徐三连着点头，“今日我六娘生辰，父亲告了假，在府中摆宴呢。”

谢允嗤笑道：“徐大人艳福不浅，这么快就娶六姨太了。”

徐三表情无奈，“五殿下取笑了，家里女人多，吵得很，小弟我只好出来寻个清净。”

“好，”谢允笑着放开他，“那就不耽误三公子寻清净了。”

徐三迫不及待回头，表情顿时僵住，小美人呢？！

言冰云站在原地若无其事，谢允忙安慰徐三：“怕是她等不及回家安葬老父，自行走了。无妨，改日我陪三公子去怡香楼再挑好的。”

徐三心头滴血，暗暗骂娘，又不敢表露，只得答应下来，与谢允暂别，便又去别处找乐子了。

他们继续向徐府而去。言冰云不再四处张望，仿佛若有所思，谢允问：“怎么了？”

“卑职在想，那位徐公子会不会寻到姑娘家里去，再对她不利？”

“他不敢。”谢允不屑道：“我保的人，他不敢动。”

言冰云没说话。谢允这才琢磨出味来，偏头看着他，语气讥诮：“看不出来言公子还挺会怜香惜玉，放心不下？那你跟着人姑娘一起去啊，我又不拦着你。”

言冰云低着头说：“卑职不敢。”

“你不敢？”谢允道：“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谁让你救那姑娘的？你就不怕我和徐三是朋友？”

言冰云面露不解，“殿下霁月清风，怎会和那种人是朋友？”

谢允并未消气，又问：“你给那姑娘多少银子？”

“十两。”

谢允哂笑道：“言公子够大方的啊！买副棺材刻块碑最多二两银子，你是救济还是下聘啊？”

谢允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回头，板着脸问他：“你俸禄还没发，哪来的银子？”

“卑职……是殿下把钱袋放在卑职这的……”

谢允气死了。

“记得还钱！”

徐府张灯结彩，隔着大门都能听见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谢允向前来应门的管家表明身份，没一会儿徐纶便亲自前来迎接。

“微臣不知五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徐纶说着便要跪下去，谢允赶紧扶住了，语气温和地说：“徐大人快快请起，是谢允唐突，不请自来。理应先送拜帖再到府上拜访，只是父皇交了紧急的差事，所以……”

徐纶弯腰将他让进府内，“殿下快请进。”

谢允看见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大圆桌，至少有上百人正在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他转向徐纶道：“路上遇到三公子，说府中正摆贺宴，谢允惭愧，不知今日是六夫人寿辰，没有提前准备贺礼，请大人勿怪。”

“五殿下哪里话！”徐纶道：“殿下亲自登门，贵脚踏于贱地，微臣已感蓬荜生辉、柴门有庆！”

谢允侧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言冰云，收获了一个同样的眼神。

徐纶这家伙，当官的水平如何不知道，拍马屁倒是一绝！

徐纶将他们带入后院书房，尊谢允上座，又命人沏了茶，这才问道：“不知殿下前来，是为了什么差事？”

谢允开门见山，“河南河北两省遭受雪灾的事情，徐大人应该有所耳闻。目前灾情严重，十万百姓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本该国库拨银赈灾，无奈囊中羞涩，父皇急地病了，不得不派我追讨国库欠银。户部的借款账本里写着徐大人近三年来共计借银五十八万两，谢允今日来，正是想同大人商量，看大人何时能还了这笔钱，解朝廷燃眉之急。”

徐纶听懂了，他面露窘色，仿佛十分惭愧，“欠债还钱，本是理所应当，居然为了这个让五殿下亲自跑一趟，微臣实在惶恐。只是……微臣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现下府中能拿出来的现银恐怕不足一千两。家大业大，处处是用钱的地方，本想尽量节俭，又得顾着这百年世家的门面，臣俸禄微薄，着实手头拮据，才不得不向朝廷借银。这件事太子殿下是知道的，太子殿下协理户部，未有微词。”

他搬出太子来，谢允就跟着搬皇帝。

“此一时彼一时，若非天灾，又恰临国库空虚，父皇也不会为了这么点银子让我来叨扰大人。原本领这差事的就是太子殿下，只是父皇念他政务繁忙，才派了我来。”

徐纶点头称是，又道：“既如此，还请五殿下容臣一些时日，微臣父亲有笔养老银子，母亲则有太后当初所赠陪嫁的首饰，能换几个钱，微臣无能，只好去求父亲母亲。”

谢允心中冷笑，面上表情却像是无措，“徐大人这样说，就是在将我的军了。若为了追讨欠银，要把徐阁老和徐夫人的养老和陪嫁银子都拿出来，那谢允成什么人了？”

徐纶跪倒便拜：“臣人微言轻，不敢耽误朝廷赈灾大计，实在是有心无力，请五殿下和皇上降罪。”

两人一出徐府，谢允便对言冰云道：“我没骗你吧？态度是一等一的恭顺，银子嘛，是一两也不愿意还。拿太子压我不住，便搬出徐阁老和徐夫人，最后索性赖上了。还请我降罪，”谢允冷冷一笑：“我哪来的能耐降他的罪？他只要不杀人放火，连父皇也不敢动他。”

言冰云道：“欠了五十八万两的人不愿还，那借得少的更有理由不还了。”

“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一定要拿下他。”谢允忿忿道：“这个老狐狸，你瞧瞧他那院子，有咱们府两个大！娶六房姨太太还有脸哭穷，这次我一定要让他割块肉！”

言冰云望着他，目光沉静，“殿下准备带锦衣卫上门吗？他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这恐怕不合规矩。”

“放心，我同父皇保证过，绝对不会喊打喊杀，这次找霍指挥使，是有别的用途。”谢允拍拍自己的肚子，话题转换得很快，“光顾着办差，这都午时了，你饿了没？”

“卑职陪殿下回府用膳。”

“饿地走不动了，咱们就在外头吃。来时我见到你盯着卖糖葫芦和桂花糕的铺子，你真是有眼光，那是建安城里最好吃的东西。”谢允攥住了言冰云的手腕，“走吧，我买给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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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同学提出觉得小言有点被弱化，这里要解释一下。

小言初入皇子府，身上血海深仇未报，师兄尚未找到，可以说有非常多的心事，所以他表现出来的状态是比较沉闷、不见笑容的。同时他给谢允当侍卫，虽然官职不低，但毕竟是尊卑有别，他会很恭谨，又比较寡言。

因此现阶段他不可能气场全开。

随着剧情发展，他会被慢慢捂化，重新变得有人气儿，同时他的业务能力也会有所体现。

人物要有变化才好看，谢允也不会一直是现在这样的，随着小言在他心中分量的加重，他也会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