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皎月凉

书名:【博君一肖|允言】关山酒
作者:安静

五皇子府没有很大,下人也并不多,除了他先前在端州见过的二等侍卫秦川,便只有几位府兵和丫鬟,平日里管理府中杂事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谢允亲自为他介绍:“她是我母妃入宫时带的陪嫁丫鬟,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就同我们一道称呼她为‘眉娘’吧。”

言冰云不明白嫔妃的陪嫁丫鬟为何能出宫伺候皇子,但他不便多问,当即弯腰行礼,“卑职言冰云,见过眉娘。”

眉娘恭谨地回了个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笑了,目光温柔,眼角勾起细纹,“言公子,别来无恙。”

言冰云听地一怔,秦川抢在他前头问:“眉娘,你从前见过言公子?”

眉娘但笑不语,秦川看看她又看看谢允,泄气道:“行吧,又是个大家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的秘密。”

“非也,这回你有伴了。”谢允坐在案边喝茶,迤迤然道:“还有一个傻子不知道。”

说罢便抬起头来望着他,言冰云十分尴尬,“卑职……确实没有印象……”

谢允口中含着茶水,向秦川递了个眼色:没诓你吧?

秦川比谢允还小了三岁,在外头尚能勉强摆出稳重内敛的样子来,一旦回了府,在自己人面前便会原形毕露,一派少年心性,口无遮拦净说大实话,“言公子忘记了?那定然是后来又认识了许多比主子更重要的人,天长日久,自然就不记得我们主子了。”

眉娘见谢允表情不悦,忙解释道:“那时候公子年纪还小,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

秦川奇道:“言公子年纪小的时候主子岂非更小?主子尚且记得,言公子为何不记得?”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年在宫中,殿下……”

“不准说。”谢允把那青瓷碗盖往茶盏上一搁,砰的一声脆响,“谁都不准说,让他自己想。”

眉娘顺从,不再继续,转而对言冰云说:“那奴婢先带公子回房吧,想来公子一路辛劳,已经让下人提前准备了热水给公子沐浴。”

言冰云被安排在内院的东厢房,紧挨着谢允居住的正房,背靠后花园。花园不大,却是小桥流水,茂林修竹,一山一水,皆为雅致。眉娘见他好奇,方才道明原委。

“殿下交代,公子伤口尚未痊愈,一时半刻不便随他外出走动,就待在府中耐心调养。这园子虽够不上鸟语花香,好在安静,公子闲来无事,便能过来逛逛。秦川在西厢房,奴婢在后院,公子有任何吩咐,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言冰云越发觉得歉疚,哪有侍卫在皇子府里住厢房的?秦川一看便是从小跟着谢允,自然待遇特殊,但他一个外人,如何能被允许登堂入室?他实在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谢允,又为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做过什么,值得被当成座上宾一样对待。若说是年幼之时,他的确随父亲进过几次宫,是因为皇上召见,他隐约记得席间只有皇帝和几位内阁大臣,并无皇子在侧。

他沉思着随眉娘进入东厢房,厅里案子上摆着的东西让他登时停了脚步。

那是他的佩剑,拂霜。

眉娘见他视线所及,便又解释道:“殿下差人在端州马道上找回了公子的佩剑,先前担心公子睹物伤情,只让秦川帮忙收着。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言冰云慢慢走了过去,剑鞘奕奕发亮,显然是被仔细擦拭过了。这是他十六岁那年,头一回上战场前,师父时文渊亲自为他铸造的,取名‘拂霜’,拂去眉间霜雪、重见心头天光,师父是想他不被打击和挫折所绊,一直生活在希望与豁达之中。

拂霜触手生凉,出鞘时铮鸣有声,激战中造成的卷刃均已被细细磨平,言冰云抚摸着剑身,心中狠狠抽搐。眉娘的声音也跟着低柔下来:“殿下在路上就找了上好的工匠重新打磨。利剑吹毛即断、削铁如泥,亦难免有卷刃之时,何况于人?公子遭遇大劫,固然令人伤怀,但只望公子早日振作,方可否极泰来,锋利更甚以往,有如此剑。”

拂霜归鞘,言冰云深深拜下去,尾音因内心的百感交集而溃散,“殿下这般相待,冰云着实无以为报……”

眉娘虚虚将他扶起,“我本是府中奴婢,不该受公子如此大礼。况且,我想殿下这样做,也不是为了让您回报什么。”

言冰云道:“卑职不愿惹殿下不快,却当真想不起曾在哪里与殿下偶遇,眉娘可否提点一二?”

眉娘抬手掩住笑意,“殿下并无不快,就算有,也不是因为公子记不起此事的缘故。”

“可是……”方才明明就是不高兴了啊……

“殿下不准奴婢多嘴,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奴婢。”

眉娘的表情完全不是被为难的样子,但言冰云知道她不愿道破,便按下不提。

之后几日,谢允带着秦川早出晚归,似乎很是忙碌,只在每日晚膳后过来坐一坐,问他伤势,可有按时服药,走之前总会记得留几颗糖给他。

他的伤渐渐好了,只是停止服用有安神助眠功效的汤药之后,反而不太能睡得着。一闭上眼,就会回到关山脚下,听到士兵们绝望的嚎叫、沉重的残喘和濒死的哀鸣声,看到父亲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看到师父像刺猬一样躺在地上。宁远一役,他是军中副将级别以上唯一活下来的人,可这样活着,却比死还要残忍。每一夜,这些场景都会在眼前闪回,比噩梦要真实许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齿间如有血沫,就像是这具身体早就从内部碎掉了。

从那天开始,言冰云就已经碎掉了。

睡不着,他就睁开眼躺在塌上,把谢允留给他的糖一颗一颗吃掉,含着糖的时候,会暂时忘记血的味道。

偶尔也会走到花园里去,听溪水流动的潺潺声,那些不忍卒听的哀嚎便会短暂退却。

若能看见月亮,他便会站在池边吹埙。幼时曾听北疆当地人说过,在月光下吹埙,能够安抚亡灵,寄托哀思。

埙的声音比箫还要凄清许多,如泣如诉,仿佛寒鸦在树梢上发出朦胧呓语,又像风从极远处吹来时草木颤摇的唏嘘。月光皎洁,从空中倾泻而下,星斗垂天,沧波万顷。言冰云独立于月光下,没有带冠,只用带子束了头发,素色发带缠着青丝,在夜风中飘飞舞动。

谢允站在他身后,只觉得他背影颀长,瘦得过分,落在他身上的光是冷的,照出来的影子薄薄一片,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谢允步子放得极轻,但还是被发现了。

埙声戛然而止,言冰云回头瞧见了他。

谢允低声问:“你怎么不吹了?”

言冰云垂首行礼,“卑职惶恐,打搅殿下休息了。”

谢允摇一摇头,“我也并未睡着。”他又问:“你会吹埙?”

“在军中时,师父和师兄教的。”言冰云道:“白日里无事,就托眉娘从集市里买了一个。”

谢允缓缓走到他身边,见他始终眉眼低垂,像是恭谨,又像是在掩饰伤心,谢允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感受,只能轻声问道:“你想家了?”

言冰云没有回答,谢允又说:“我听你的曲子,觉得好生难过。”

他见言冰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埙,用力到手背青筋凸起,知道他正竭力压抑情绪,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便兀自笑了笑,抬头看着那月亮,说:“这几日我已去信给常大人,托他在端州散布消息,你师兄得了消息,便会来京城寻你了,到时还需要你劝他自去衙门禀明身份,父皇并未降罪于他,他隐姓埋名混迹江湖,总也不是个事。宁远侯和时将军的尸骨已经找到,均按一等公爵之礼厚葬于关山脚下,前些日子你伤势未愈,所以我没有及时告知,现在告诉你,希望你能安心。宁远兵败案,父皇并未放弃调查,只是此案十有八九牵涉甚广,贸然深挖只怕会让某些人狗急跳墙,只能慢慢抽丝剥茧。我知道你很想回宁远,很想找赤尤报仇,但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宁远一役损失惨重,北方又受雪灾,今日朝上,户部算出来能够用以赈灾的粮食只有不到三百万两,父皇发了大脾气。这种时候,实在很不适合大动干戈,所以必须耐心等待。不过你尽管放心,有我谢允在一日,这案子便会查一日,待到真相大白,我会求父皇放你回到军中,你早晚能找赤尤报杀父之仇。”

言冰云已经跪了下去,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石砖上,喉头哽咽:“殿下大恩,卑职……粉身碎骨亦不足报……!”

谢允仍旧看着那轮明月,有云被风吹动,遮住了一点月光,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难过。

“小言,我不需要你粉身碎骨,我只想把你重新粘起来。”他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花园,淡淡道:“起来吧,我说过你不必跪我。夜里凉,站一站就回去,明早随我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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