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申时下来的。
皇帝追封宁远侯为宁远王,时文渊为镇国大将军,责成户部会同兵部向牺牲的宁远军将士家人发放抚恤银。言冰云留京,入五皇子府任一等侍卫,可随皇子出入皇宫,无需令牌。
圣旨一出,太子谢峻方寸大乱,当即在东宫召见自己舅舅、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傅。
“父皇这唱的是哪一出?几天前还说言若海通敌叛国,这一转脸就又封又赏的,让锦衣卫大老远去拿言冰云,结果居然是带回来给老五当近卫的?一等侍卫可是从三品的官啊!父皇这摆明了是明降暗升。舅舅,我心里很不安。”
徐傅年近六旬,须发半白,身体还算健朗。八年前与徐皇后里应外合,成功将谢峻推上太子之位。当时诸皇子尚属年少,连燕王也才十五岁,政局远没有今日这般焦灼。政治直觉告诉他,谢峻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且越来越有摇摇欲坠之势。
“殿下莫慌。”徐傅耐心安慰道:“言若海已死,宁远军也不复存在,一个言冰云掀不起多大的浪,即便为五皇子所用,也不足为惧。”
谢峻懊恼地呼出一口气,道: “本以为杀了言冰云这案子就算结了,没想到变生肘腋!言冰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案子若继续往下查……舅舅,我怕……”
徐傅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言若海和宁远军都是羌人所杀,言冰云要报仇也是找他们,殿下何惧之?”
“可是那粮食……”
“那粮食发了霉,只会让人吃坏肚子,可吃不死人啊。”
谢峻不好再说什么,但面上忧色未褪。徐傅知道谢峻无勇无谋,不堪大用,然而为图大业,不得不尽力扶持。他拍了拍外甥的手背,安慰道:“殿下把心放肚子里,军粮一事,所涉及都是自己人,大家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怎会出卖殿下?又怎敢出卖殿下?”
谢峻略感安慰,又着急问道:“父皇天威难测,还请舅舅指点一二。”
徐傅用帕子捂住了嘴,轻咳两声,沉吟道:“依老臣拙见,陛下早已知晓宁远兵败案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他料定此事牵涉过多,因此不愿声张。陛下也从未想过要杀言冰云。”
“那父皇怎会找霍北良去……”
“锦衣卫为皇上办差,未必只奉命杀人,也可能是去保护某人。命五皇子随行,更像是在提点霍北良。”
“说到老五我才奇怪,舅舅也知道他从不过问政事,今次居然主动站出来要了这趟差事,而最怪的是,当时明明老大也请旨办差,父皇却选了老五!”
“并不奇怪。”徐傅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抿了抿,方道:“陛下选五皇子,正是因为他不过问政事。既不参政,则无党无派。宁远兵败案,朝中人人皆有嫌疑,唯独五皇子,和此事定无关联,选他是对言冰云的另一种保护。至于五皇子为何主动要这差事,又为何对言冰云百般维护……”徐傅顿了顿,十分坦白:“老臣不知。”
谢峻恨恨道:“从前装出个清高样给谁看?我竟是小瞧他了,敢在父皇面前公然与我顶撞,可见眼里是从没有我这个太子的,恐怕早已生了争储之心!”
“殿下,听老臣一言。”徐傅起身向太子行礼,言辞恳切,“五皇子在朝中毫无根基,不足为惧。眼下最需要提防的,仍是燕王,若老臣没有猜错,下一步他便会举荐自己人前往宁远,重建宁远军。一旦燕王手握兵权,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届时殿下该如何自处啊……”
燕王妃是内阁首辅万松最小的女儿,谢峻当然知道有万松撑腰的谢屹对自己威胁最大,然而一想到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谢允也敢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他就一脑门子火。
“多谢舅舅提点,”他盯着地砖的花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差人送您回府。”
另一边霍北良领了旨意,亲自入诏狱释放言冰云。他替对方解开了手铐和脚镣,言语间颇为客气:“恭喜言公子沉冤得雪,这几日霍某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言冰云始终神情寡淡,其实这一路上他除了偶尔道谢,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此时也并未流露出九死一生的喜悦,只是微微颔首,道:“承蒙大人照顾。”
“公子客气,霍某所做皆是分内之事,公子该谢的是五殿下。”霍北良原不知该不该多嘴,但想着吹捧一下皇子总归不会有错,更何况是在皇子十分看重的人面前,于是放心大胆地全说了:“五殿下主动领了这趟差事,山长水远地为公子而来,公子伤重不醒,殿下坐立难安,回程一路更是照顾地无微不至。今早面见圣上时,五殿下为护公子周全,不惜当众拂逆太子殿下,这才能有了如今这道恩旨。”
言冰云终于抬起头来,问道:“他是五皇子?”
“……公子和五皇子不是旧识吗?”
言冰云道:“我十二岁便随父离京,从未见过五皇子。”
霍北良想莫非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但他看见言冰云怀里还抱着谢允的汤婆子,便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定然是公子离京前见过殿下,只是公子忘记了。”
言冰云与他一道走出诏狱,一路垂首,若有所思。
诏狱大门沉重而缓慢地向两侧打开,耀眼日光蛮横闯入,言冰云抬手遮挡,微眯起眼睛,白衣少年一人一马立于阶下,隔了那样远,依然能让他看见眸中闪烁着的温柔笑意。
他们……见过吗?
少年在马上抱一抱拳,朗声道:“霍大人,谢允来接自己的近卫。”
霍北良想笑不敢笑,几步走下去,还礼道:“殿下竟然亲自来了,霍某正准备送言公子去府上。”
谢允翻身下马,笑里掺了点狡猾:“既然是近卫,关乎着我将来的身家性命,当然得有点诚意才行。”
言冰云闻言便单膝跪地,“见过五殿下。”
“不用跪。”
言冰云错愕地抬头,那双明亮的眸子让他微微怔忡,于是手臂被抓住,谢允将他拉了起来,笑道:“除了我父皇,你以后谁都不用跪。”
霍北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这里十分多余,插嘴道:“既然殿下来了,霍某尚有职务在身,就先行告退。”
谢允颔首回礼:“指挥使慢走。”
天边的余晖即将散尽,风却好像变暖了一些,言冰云将手里的汤婆子递出去,“这个,物归原主。”
“这不是我的。”谢允道:“是启程去端州前霍大人给我带着的。”
言冰云回头去看,哪里还有霍北良的人影?他只得仍旧抱着那汤婆子,低声说:“那卑职明日再来找……”
“啊我说错了,既然是霍大人给我的,那就应该是我的。”谢允单手转着马鞭,浅笑道:“不过后来我又给了你,那便是你的。大夫说你元气大伤,必定畏寒怕冷,就留着吧。”
言冰云尚自犹疑,谢允已经塞了缰绳在他手中,“咱们回府。”
身前那匹毛色油亮的栗色骏马仿佛听懂了一样,甩了甩鬃毛,马蹄击打着地砖,发出沉重的鼻息声。言冰云握着冰冷的缰绳,身体骤然僵直,零碎画面闪过脑海,只有图像,没有声音。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他伏在马上疾奔,师父坠马,他想要勒马,但动弹不得……到处都是红色的,到处都是血,漫过双脚,漫过膝盖,漫过腰间,还在不断涌上来,到胸口,到脖子,到下巴……
发着颤的手被轻轻握住,落入柔软温热的掌心之中,他再次撞进那双瞳仁里,熠熠发亮,如有星辰。
“这里是建安,你会很安全。”
素白宽袖在风中曳飞,袖口绣着冰蓝色的云纹。离得这样近,或许是因为少年身上淡淡檀香的味道,或许是因为手背上的温度缠绕指尖,仿佛合着余晖源源不断流入体内,言冰云只觉得心境逐渐清明安静,他迎向谢允清冽的目光,低声问道:“卑职是否在哪里见过殿下?”
余晖落入少年眸中,衬出笑意渐浓,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暖洋如春。
“小言,我等着你自己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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