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厦倾

书名:【博君一肖|允言】关山酒
作者:安静

凛冽寒风像刀子一样刮上来,脸上是麻的,寒气吞入口中,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几乎已经冻僵,手臂和腰间的伤口居然已经毫无感觉,所有动作不过是来自于成年累月训练的惯性,手中拂霜重如千斤,他快打不动了。

三个时辰前还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此时已然成为尸山血海,烽烟幽茫了穹顶,血水浸透了大地,然而敌人仿佛并未减少。言冰云和师父时文渊试着向阵外突围,去寻找被打散了父亲和师兄,一路只见无数宁远军尸体,或散落或堆叠,或完整或零碎,而羌兵就像是永远杀不完一样。

耳边响彻着兵器碰撞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还有士兵们愤怒而绝望的吼叫声,最后言冰云什么都听不到了,连自己的喘息声都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羌军烈火营大将赤尤站在离他五米远的位置,手中圆月弯刀勾住了身前汉人的脖子,用力挥出,鲜血如泉涌一般从颈中直直喷洒,头颅滚落在言冰云脚下。

父亲满脸是血,双眸未闭,保持着怒目圆睁的模样,看向浓烟滚滚的天空。

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言冰云喉咙哽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膝盖一软,就那么跪倒下来,双手颤抖着伸向父亲头颅,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的时候,身旁倏地飞来一脚,力道强劲,瞬时就将那颗头颅踢出,使之落入远处混战的人群中。

赤尤手持圆月弯刀,站在他身前却不动手,只是冷笑不语。

拂霜的剑柄几乎要挤碎他的手骨,眼前所有景象骤然变为一片鲜红,恨意通天彻地将他包围,言冰云撑地而起,拂霜随之破雪而出。

“赤尤——!”

报仇,他要报仇!

拂霜与圆月弯刀绞杀在一起,在空中甩出血珠,雪花落在刀剑不过一瞬,就被融化为恨意刺向对方身体。他扼住了赤尤的喉咙,却被赤尤反手重重锤在腰间伤口上,言冰云在剧痛下泄了力道,赤尤得此空档,弯刀在手中一个翻转,便向他喉间袭去。

长剑迎面劈开刀光,赤尤手腕发麻,被巨大的力道冲的一个踉跄,时文渊趁机将言冰云捞上了马,从人群的缝隙中疾蹄飞奔,身侧不断有箭破风而至,时文渊护在他身后岿然不动。

“回端州,求援兵,宁远沦陷,仅凭你我无力回天……!”

言冰云眼眶烫得快要烧起来,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师父,我爹的尸首……还有师兄……”

“活下去,”时文渊粗重的喘息如雷霆般响在耳侧,“活下去才有希望!宁远军可以重建,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师父的声音在烈风中逐渐溃散,“好孩子,这一路……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不要停下……”

“师父……”泪水终于涌出来,却很快被疾风吹干,“你受伤了吗……?”

“没有,”时文渊低低笑了一声,“回端州要到援兵,师父陪你杀回来……再痛快杀一场……”

有温热的液体流入他后颈,紧接着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言冰云心中一沉,不由回过头去,“师父……!”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时文渊跌下马背,这个陪同宁远侯言若海征战沙场数十年、立下军功无数的宁远军大将,在言冰云眼中坚韧强大如一堵城墙、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男人,最终长眠于关山脚下,与挚友一道,献身于这片他们热爱了半生的土地。

时文渊侧躺在雪地上,背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羽箭,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刺猬,从身体里涌出的血水很快染红地面,继续向外蔓延。

悲恸在喉间滑动,言冰云伏在马背上,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声音,仿佛来自于一个陌生人,这锥心刺骨的号叫,在茫茫旷野中长久回荡。

宁远军败了。

驻守大齐北方边境数十年,他们没有一次让羌人讨到过便宜。宁远侯治军有方,赏罚分明,东西两线合则天下无敌,分则固若金汤,而他本人正当盛年,没有人想过他会败。

不仅败了,还败得全军覆没。

宁远侯言若海与麾下大将时文渊双双战死,副将时璟失踪,羌军破城后烧杀抢掠了两天,粮食货物钱财均被洗劫一空,离开前将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尽数屠杀。

举国震惊。

端州府兵清晨巡逻时才在城外马道上捡回奄奄一息的言冰云,知府常毕昌下午就收到了建安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崇清帝口谕:羌军攻城半月余,宁远侯未向兵部通报敌情,亦无请兵支援,有通敌叛国之嫌,言氏一族所幸存者一律收押入狱,待朝廷钦差提入建安候审。

宁远是端州面对北方恶狼的最后一道屏障,宁远沦陷,则端州岌岌危矣。端州历来倚仗宁远军保护一方土地,常毕昌与言若海虽无深交,却打心眼里敬佩对方,如今言冰云落难,他想帮扶一把,又不敢违抗皇命,思来想去,只能让手下打扫了一间干净的牢房出来,用以关押言冰云,又请了大夫给他伤口上药。言冰云自被救回就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灌了两天药才略微清醒了些许。

第三天巳时,奉旨押解言冰云的人便到达了端州。

常毕昌率众站在府衙门口迎接,老远就看见为首之人一身飞鱼服,腰间挂绣春刀,常毕昌心道不好,朝廷居然直接派了锦衣卫前来,这就是要越过三法司私自审讯言冰云的意思了……

来人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霍北良,他身材强壮,肩宽腿长,下马后两步便迈到常毕昌身前,微微弯腰抱拳:“常大人。”

霍北良官阶比他高整整两级,常毕昌深深鞠了个躬,毕恭毕敬应道:“霍大人,下官在此等候多时了。”

霍北良风尘仆仆,此时反倒并不着急,侧身让开道路,垂首道:“五皇子请。”

五皇子?!常毕昌震惊之下抬头,少年一袭窄袖宽袍,肩上披着素色大氅,越发衬得肤色如雪,但他眉眼间一片温静平和,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连声音也十分舒缓,听来如泉水淙淙:“谢允见过常大人。”

常毕昌急忙回礼,听见霍北良在旁解释道:“圣上重视宁远兵败案,命五皇子随锦衣卫同行,以确保嫌犯安全、审讯公平。”

常毕昌越发迷惑,既然重视,何不令三法司会审?找了锦衣卫,言冰云还能活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诏狱?既然找了锦衣卫,又何必多此一举让皇子随行?五皇子身份尊贵却毫无实权,连个封号都没有,如何左右审讯走向?说来这个五皇子也是倒霉,宁远军声威远扬,深得民心,如今皇上摆明了要言冰云死,这案子办好了是有违民意,办不好则是不合圣心,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恐怕也就是母家无势的五皇子才不得不接这烫手山芋……

常毕昌一时间冒出无数念头,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眼见这两位惹不起的大爷都望着自己,立时收敛心神,恭谨道:“那么下官这就为五皇子和霍大人带路。”

关押言冰云的牢房每天都有人打扫,草席上铺着干燥的稻草,常毕昌不敢给言冰云换衣服,只让人除去了他破如褴褛的战甲。

狱卒把言冰云架出来丢在椅子上,霍北良还没开口,谢允先笑了。

“圣旨命常大人收押嫌犯,常大人倒把人照顾得很好啊。”

声音依然是温和的,甚至蕴着点笑意,但常毕昌总觉得有丝丝寒气在往自己骨头缝里钻,天牢里终年阴冷,他鬓角却渗出细汗,俯首的过程里迅速整理好思绪,镇定答道:“朝廷重犯,下官不敢怠慢。三日前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命悬一线,下官只怕等不到朝廷钦差,嫌犯就会毙命,因此擅作主张请了大夫为其医治。下官僭越,请五皇子和霍大人责罚。”

谢允露出恍然的神色,仿佛真的是顿悟一般,“大人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大人思虑周全,是谢允唐突了。”

常毕昌在官场浮沉二十年,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就能领会,五皇子不是在问罪于他,而是在救他。

他擅自救治朝廷重犯,锦衣卫追究起来,他理亏难辨,如今谢允先提到此事,给了他机会解释,又借机表明了自己态度,霍北良便不好再借题发挥,而言冰云在进入建安之前,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得到医治。

常毕昌暗自抬袖,揩了揩额角。

言冰云脸上血污早就干了,垂首坐在对面,看上去很像一个傀儡人。他清醒之后,曾疯了一样抓着人就求援军,常毕昌不得不告知他全部真相,本以为他会崩溃,不想言冰云竟渐渐安静下来,他只是躺在那里,不吃不喝,连眼泪也没有一滴。

霍北良清了清喉咙,沉声问道:“你就是言冰云?”

年轻人没有动,木然答道:“正是在下。”

“你在宁远军内所任何职?”

“西线副将。”

霍北良声音洪亮,不怒自威,“身为副将,临阵脱逃,你可知罪?”

“我没有临阵脱逃,我是来找援兵。”

“笑话!宁远开战半月有余,军饷告急之时你们不找援兵,战事吃紧之时你们不找援兵,偏要等到宁远城破的那天才找?”霍北良一掌拍在桌案上,斥道:“言若海隐瞒军情,拖延上报,是因为他私通外敌,意图将宁远拱手相让!所以你才能顺利逃脱,是不是?!”

“你血口喷人!”言冰云霍然站起,双眼通红,睚眦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扼死霍北良,锦衣卫校尉蜂拥而上将他按了回去,言冰云拼了命要重新起身,被牢牢按住肩肘,挣扎间上臂和腰上的绷带便渗出鲜红,而他恍若未觉,声嘶力竭喊道:“我爹没有私通外敌!我们军饷告急,十天前就向兵部上报请求支援,但援军迟迟未到……”

“满口胡言!兵部陈大人已告知圣上,近日从未收到过宁远军报。”霍北良倾身向前,语带威胁:“你最好如实交代,否则过几日进了诏狱,我只怕你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所言句句属实……我爹没有私通外敌……!我爹……”言冰云浑身发抖,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一瞬间便泪如泉涌,“我爹被……赤尤,斩首……!”

常毕昌心中不忍,默默移开视线。

他都没敢告诉言冰云,羌军破城后,把宁远侯的首级挂在了城门上,整整两日。

一时间无人说话,屋内只闻言冰云绝望的喘息与哽咽声。谢允坐在霍北良侧后方,手里翻来覆去叠着一方蓝帕子,从始至终没怎么抬眼看过言冰云,表情像是漫不经心,此时却突然开口问道:“我记得去年十月秋收后,朝廷就给各地军营拨了粮食,现下才二月,言公子说军饷告急,是何道理?”

言冰云微微转头看了过来,谢允也刚好抬眸,两人四目相对,谢允先移开了视线。

“去年运过来的粮食,有一大半是霉变了的,我爹给兵部递了折子,但石沉大海。”

谢允笑了笑,看向霍北良:“看来宁远和兵部之间的联系,被人为切断了。”

言冰云已经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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