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还活着就等着

　　上面可能是个工厂，王一博想。

　　吴光说，这里没有格拉人，那么除了格拉人，是不是这些人都是从各国云集而来的。

　　2637年爆发的联盟内部战争，致使联盟各国的难民四散逃亡至周边小国，后来战争停止，2645年的格拉瘟疫又让那些打算整装归国的人们停下了脚步。

　　这里可能是个非法的难民收容所，王一博又私自在内心做了判定。

　　“真糟糕……”杜云突然说。

　　王一博看向他。

　　“军部下了禁令，暂封所有军区，为什么？”杜云抓耳捞腮，异常苦闷：“我女儿后天生日，我答应她回去的。”

　　杜云反复听着个人网上传过来的通知信息，不可置信地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文字通知，心如死灰。

　　比起杜云，吴光却不以为意：“你女儿都38了，少过一次生日而已，你至于吗。”

　　按照198岁的平均年龄，38岁也不过人生的五分之一而已。

　　忽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入王一博耳中，他环视一周，在对面的墙角发现了一个落寞又瘦小的身影。

　　女孩察觉到有人看她，抬眸惶恐地四处张望，在对上王一博的目光后又怯生生低头，红色的公主裙也随着她垂落的气息而显得拘谨起来。那双布满血痕的手紧紧地攥起裙边，倚靠在墙上的身体缓缓下沉，坐在了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就像一朵饱受摧残的红玫瑰坠落入死气沉沉的荒原里，悲壮又孤独。

　　有人经过，挡住了王一博的视线。

　　似乎前面房间的人在慢慢往这边聚集，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博，我们上去吧。”杜云说，“一会儿肖战该来接你了。”

　　王一博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口中听到“肖战”二字。

　　杜云跟房间里的人们笑着打了个招呼，以示告别。

　　但抬起的脚步还没落下，地面剧烈的颤动伴随着一声声穿云裂石的沉闷巨响，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狭小的空间变得拥挤而慌乱，有人想打开某个区域的门，被吴光拦了下来，未知的颤动还没有停止，不做应变是做好的反应。

　　杜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某个不受控制的身体扑在了身下，不幸遭遇二次伤害。

　　王一博伸出援手，将杜云拉向角落，墙面因为巨大的震颤而龟裂，细小的泥尘顺着管道缝隙落下，和着生冷的气流搅得本就狭小的空间混沌不堪。

　　大约持续了半分钟，震动停止。

　　沉寂中，唯有缓慢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杜云平缓情绪，揪起的心脏舒展开来：“这种感觉不像是地震，应该是爆炸和建筑坍塌引起的，我去看看。”

　　杜云往入口处去，墙面的管道有些移位，微不可察的气体从破口处往外冒，吴光意识到后，上前拉住杜云：“别过去，前面塌陷了，管道破了。”

　　闻言，所有人都满面愁容。看了眼破裂移位的管道，吴光来不及忧虑，疾步向安全出口，在打开金属板的瞬间，沙石鱼贯涌入，最终被一个完整的石块砸下死死地挡住了出口。

　　吴光握拳，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燃烧，他压下躁动的情绪，隐忍着怒火，拍拍刚才被沙石弄脏的裤子打开空间内唯一的大门：“去后面。”

　　那扇门之后，不是生活区域，是一个宽阔的机械空间。王一博跟随他们站在围栏边，向下俯视，方形的中央有两个巨大的运转齿轮，但是已经停止了工作，周围遍布蜿蜒曲折的运输管道和纵横陈列的阶梯，均匀布置的圆柱齿轮直直通向顶端，卡在由齿条构成的六边形吊顶上，中部垂下的光源是极为复古的灯泡，发着雾蒙蒙的黄光。

　　吴光让几个人去看其他出口，剩下的人去检查管道机械，最后高高的围栏上只剩下了王一博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

　　女孩年纪很小，约莫七八岁，圆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的偷瞄王一博。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王一博问，他刻意放轻声音，怕吓到女孩。

　　女孩楞了一下，惶恐地看向王一博，半晌才低低切切道：“我爸爸说我们家在安铂图亚，但是他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去过。”

　　联盟第五国安铂图亚。

　　“你生病了吗？”王一博又问。

　　女孩低头看了看布满红痕的手：“所有人都生病了，爸爸说我们是因为战争时期放射性元素泄露导致的基因疾病，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是这样。”

　　女孩抬起手，昏黄的灯光穿透指尖落入漆黑的瞳孔：“他们每天都在这里做各种研究，希望能活得久一点，但我爸妈还是死了。”

　　王一博诧异，感觉女孩说话的语气与她稚嫩的身形格格不入：“你多大了？”

　　“十四岁。”女孩答。

　　十四岁的年龄身形却只有七八岁大小的模样。

　　“你呢？”女孩问，方才的胆怯也因为简短的交流而烟消云散。

　　“大你三岁。”王一博答。

　　“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你是认识肖战吗？他让你来这里做什么？”女孩满眼好奇。

　　“……来上班。”或许是吧。

　　这时，王一博左手手腕上的机械表发出微弱的警示音，他轻轻一晃，圆形的金属盘就夹在了指尖，随之一按就延伸成了一部手机。女孩有些惊讶，他没有见过这种可塑性极高的手机，因为九区信息产业部对电子产品外形有着严格规定，所以那种花里胡哨和隐匿性极强的产品基本无法进入市场。

　　王一博打开手机，安全警示框映入眼帘。

　　【由阴宁区生态环境监测中心发布最新空气质量预报pm2.5为1430微克每立米，pm10为1700微克每立方米，二氧化硫浓度达200ppm以上，二氧化氮浓度达1000ppm以上。

　　突发事件，污染源不明，无应急预案。

　　venus建议您避免外出。】

　　王一博的心脏突然紧皱，他低头看了眼在下方齿轮管道上检查机械的几个人，回头又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大门对面是坍塌的入口。

　　“venus，这里安全吗？”王一博问。

　　“不安全。”从手机里传来冰凌般冷硬的系统女音。

　　“什么隐患？”这里随处可见不安全因素，他无法判定哪里最危险。

　　“检测到附近20米内有工业气体泄露。”venus说。

　　一旁的女孩闻言看向紧闭的大门，大脑极速运转后，道出可怕的事实：“是硫化氢泄露，特定组分的硫化氢与空气混合具有爆炸风险，我们去那边。”

　　女孩目光恳切，王一博点头，跟随女孩向对面走去，尽可能离大门远一点：“venus，是这样吗？”

　　“是的，周围200米内多处坍塌，多处管道破裂，多种有毒气体泄露，刺激性及窒息性气体浓度逐渐增高。比对致命性，我收回刚才的建议，我觉得外界对您来说存活率相对较高。”venus斟酌后做出十分中肯的建议。

　　女孩与王一博同时停下脚步。

　　刚才去应急出口处检查的几个人迟迟未归，吴光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他从纵向阶梯下往上爬，几乎垂直的坡度不允许他有一丝失误。

　　现在是公元2650年10月12日凌晨四点，太阳还未升起，五区阴宁已然笼罩在橙黄的烟霞中，建筑林立的长街隐去轮廓，只有朦胧中闪烁着熹微亮点处，隐隐绰绰可见城市的棱角。沉寂中的街区，被一声声急促的警报音拉响，刺耳的长音未息，各户的净化及防御系统已经开启，陆续亮起的灯光被及低的能见度如高耸的巨墙般隔绝在视线之外。

　　突如其来的空气污染让人措手不及，不明污染源，无法快速出具治理方案，九区应急管理部连夜启动重大自然灾害一级应急响应，建立灾情报告系统，统筹组制定多方应急计划和建设物资储备系统并统一调度。应急计划不仅针对空气质量的突然变化，还有对未知病毒的突然爆发所做出的应急预案。两者的关联性未知，或许仅是巧合，也或许不是。

　　王一博盯着手机上传来的实时画面陷入沉思，整个网络都充斥了人们的惶恐和匪夷所思的猜测。突然网络中断，画面消失，王一博握紧手机，扶着围栏向下看去，吴光已经快要爬上来了，但杜云似乎才从机械上下来，周围零零散散的人们已经出现了轻微不适。

　　“你叫什么名字？”

　　王一博突然问，深不可测的金色眼眸透出微不可闻的仓皇，女孩也开始害怕了，她怔怔地答：“艾拉朵。”

　　这时，吴光从下面爬了上来，本来可以直接从通行梯上来，但通行梯出了些微故障，他没有冒险，直接顺着楼梯爬上来，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围栏，另一只手伸向前：“拉我一把。”

　　王一博没有犹豫，刚蹲下，想要拉吴光上来，触手可及间，围栏边突然下陷，王一博的动作中道而止，他屏住呼吸，颤巍的指尖缓缓收回。

　　艾拉朵见状，慌忙后退，直到脊背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墙面。

　　吴光瞳孔大张，伸出的手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希望王一博能够拉他一把。

　　王一博抉择间，金属地板下的泥土持续松动，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被身后一个猛力拉拽，随着整个围栏的垮塌，脚步顺从力的方向极速后退，他被艾拉朵拉到了墙边。艾拉朵倏然爆发的力量让她虚脱，无力地瘫倒在了墙边，她很害怕，但她并不软弱。

　　王一博来不及思考，他的目光投向下方，垮塌的边缘摧毁了纵横的阶梯，而此刻吴光正挂在卡在中央的围栏上，悬空的围栏随时都有下坠的风险，还在底部的杜云也捏了一把汗。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屏息凝视，唯恐一丝一毫的动静打破平衡，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依照眼前的情形判断，他们已经无法自救。

　　吴光打算破罐子破摔，他找了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坐起来，对着下方的杜云喊道：“打救援电话，这里塌陷太严重了，应急出口都被堵了。”

　　杜云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犹豫。

　　王一博看不清下面人们的表情，但此刻内心的情绪应该比他还要复杂。

　　他们在做违法的事情，至于是什么，他猜不出来，但被工业气体侵蚀和接受法律的制裁，两者利害，显而易见。

　　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情绪失控，或许在经历战争的痛苦后又遭受辐射的折磨，生存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种即奢侈又满载压力的难题，而这漫长的解答过程已经消磨了所有人的求生欲望。

　　死亡或许是种解脱，但生命从不该被轻视，即使身陷泥沼，即使肩负枷锁。

　　王一博看向艾拉朵，她已经从疲惫中缓过神来，静静地靠在墙边，生怕再次塌陷，连一隅之地都无法拥有。

　　“你知道哪里有通风管道或者排水管道吗？”王一博问。

　　或许可以从那里出去。

　　艾拉朵茫然地摇头。

　　“好好想。”王一博说。

　　这时，杜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一博，你给肖战打个电话，救援电话一直占线。”

　　所有救援电话无一接通。

　　王一博诚然很想拉住肖战这个救命稻草，但是不行：“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有点不习惯。

　　半晌，吴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打军区的服务电话，让他转接给肖战！”

　　王一博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他联系，但他还是让venus搜索了服务号码，十几秒后，电话接通，接线员烦躁的声音传入耳孔：“您好，这里是阴宁军部A02区通讯中心，请问您是……”

　　王一博犹疑道：“我们被困在一个地下工厂，您可以帮忙拨打救援电话，或者帮我转接给肖战吗？”

　　对面的接线员迟疑片刻，才道：“这里是军区通讯中心，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打进来的，但还是建议您坚持拨打救援电话，祝您好运，再见！”

　　接线员语速很快，王一博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对方已经切断通讯。

　　venus自作主张入侵了军方通讯系统，在王一博的质问还未说出口时，venus做出了解释：“军区服务电话处于暂停服务状态。”

　　叛逆的人工智能，王一博轻叹一口气。

　　他有些后悔在肖战家时让venus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如果让venus和零七交流一下，也不至于联系不上。

　　“拨打救援电话。”王一博对venus说。

　　很容易，venus打通了电话，对面的接线员也是语气急促，疲惫道：“您好！这里是阴宁区应急救援站，您的位置显示为军部大楼正东方向两公里处负120米……”，说着，接线员疲惫的声音升起一丝困惑，军部大楼两公里处还是军部的营区，他并没有听说军部有修建地下工程的计划和行动。

　　对面陷入冗长的沉默，王一博猜测到对方的疑虑，但眼前的境地，他也无法做出解释。

　　终于，对面传来与方才疲惫声音截然不同的严肃语气：“军区处于封禁状态，无法实施救援。您可以向军区总部求助，祝您好运，再见。”

　　时间被无限拉长，流逝的每一秒，都是将危险推近的始作俑者。

　　下面传来吵闹声，无法寻求救援已经让原本冷静沉着，对于生命并无过多渴求的人们产生了情绪，恐惧油然而生。

　　果然没有人能够心平气和得直面死亡。

　　在杜云的再三询问下，王一博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让venus在实名制的社交平台上查找所有实名认证为肖战的用户，筛选后进行单方面通讯请求。但平台内部信息系统防御性及高，可能也受突发事件影响，维护人员有所松懈，venus很容易就进入了后台，虽然无法获取精确信息，但也可以通过姓名查找。最后只能给所有名为肖战的用户都发送通讯请求，venus根据网络上肖战的音色特点辨别通话对象。

　　用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有一个比之刚才接线员更加不耐烦的声音传入王一博耳中：“谁？”

　　一个字简洁明了。

　　王一博长吸一口气来调整心态，毕竟他有求于人，态度一定要温和：“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对面的人就打断道：“在哪儿？”

　　王一博诚恳道：“厨房下面有个地下工厂，工厂里面的人可能是非法移民，我和他们都在下面，这里塌了……”

　　对面的人毫无耐心，语气急躁：“还活着吗？”

　　王一博呼吸一窒：“活着。”

　　虽然他也不知道问谁活着，什么活着，死人会打电话吗？

　　“还活着就等着吧，三五天饿不死。”话毕，通讯挂断。

　　肖战的语气情绪，表达着“别烦我”三个字。

　　虽说三五天饿不死，但是工业毒气达到一定浓度，是能瞬间致人死亡的，他还没来得及诉说。

　　venus再次发起通讯请求时，已经被设置了权限。

　　如果他第一句话说的是：我要死了，快来救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