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夹带着些微露水的味道。周子舒坐在房外的长廊上，呆呆的抬着头。满天星光倒映在他的眼中，他嘴角微扬，一副看淡人世的淡泊。
秋天的夜里，总是会没来由的有些凉，虽不如冬天般刺骨，但是也有些瘆人。
周子舒披着一件薄薄的长衫，没有扎起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膀和身后，让他消瘦的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了些。
“阿絮，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太阳下山以后就不能这么坐在外面了，会着凉的。”
长廊的另一头，走来另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一身红色便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壶清酒，冒着些许热气，两个小酒杯，一看便是成对的。
男子绝世的容颜，在清冷的月光下越发苍白，温柔的眼神里，藏不住的是无边的悲伤。
直到温客行把托盘放在的周子舒身边，后者也没有扭过头看过他。
温客行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拿了件披风，轻轻的盖上了周子舒的肩膀。感觉到披风盖上了肩膀，周子舒转过头朝着温客行的方向微微一笑，然而即使那眼中有着满天星光，却映不出眼前人最美的容颜。
“阿絮啊，你可真是太残忍了...”
温客行把周子舒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周子舒抬起头，虽然看不见温客行的表情，但是他觉得，老温现在肯定在不高兴。于是他抬起手，摸索着够到了温客行的脸颊，在他眼睛底下摸了摸，还好，没有哭。
那日在武库，他们一起做了，将里面所有的武功秘籍归还给各门各派的决定。从此，江湖上少了个传说，又多了段佳话。
原本想和武库一起被埋葬的周子舒，因为温客行的到来没死成，也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至少张成岭看见师父和师叔一起回来的时候，是喜极而泣的。
七窍三秋钉，在周子舒身上成了死局，在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他自己反而成了最淡然的那个。
他感谢了所有，这些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相遇相伴的人，然后就拉着温客行，去实现他最后的愿望了。
他原本，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处，用来了却剩下时日的去处。原想着兜兜转转，虽死即埋，若找不到归处就回到这里，没想到现在，却是又带了一个人来。
虽然不如四季山庄那么舒适，这一处小宅子却也是井井有条，种满了四季的花草，或多或少都有着四季山庄的影子，所以，周子舒给这里起了名字，叫四季庄。
“阿絮啊，这里，你是打算就和我两个人住吗？”
“怎么，温大善人，不愿意发发善心照顾照顾我这个将死之人？”
两人在四季庄的日子，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单调到离谱。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简单的生活，是他们付出了多大的牺牲才换来的。
隐居后的两个月，周子舒就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早已五感没了三的他，到彻底失去了这第四感，便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
那个给自己打下最后一颗钉子的大雪天，原来已经是两年多前了。钉子早已和血肉化为一体，也不会疼了，只有周子舒自己知道，生命的倒数，好像快到头了。
他失去听力的事，是温客行自己发现的。一开始是觉得，和周子舒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慢几拍，后来才发现那是他在读唇语。但是他也没有说破，只是之后和周子舒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转到正面，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尽量放慢语速，好让周子舒看的明白。
春去夏至，周子舒怕热，温客行就总是想法给他找来大冰块，然后扇着风给他降温。夏天的夜里陪他看萤火虫，还给他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照的黑夜如白昼，周子舒笑靥如花。
“老温，幸好我最后剩下的是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
“这样我就能再多看你一眼，再多记你一天。等我看不见了，你的笑脸也会在黑暗里照亮我最后的日子。”
周子舒晚上睡觉总会握着温客行的手，温客行笑他是不是害怕，他也坦然承认，他就是怕有一天醒来不再感受的到手心的温度了，所以现在要多握一些，让温暖刻进他的灵魂里。
当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周子舒失去了眼睛。
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睁开眼依旧是黑暗的那一刻，他还是哭了。
原来自己曾经做的事情，竟是这般残忍。
在什么都感受不到的世界里，哪怕和温客行已经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四季庄，也变得如此陌生。
“老温，老温！”
当他摸着门框走出房间的时候，绊了一下直接摔在了地上，可是没有人来搀住他。
“老温！老温！”
挣扎着爬了起来，却只能沿着墙，摸索着在宅子里前行。周子舒一路呼唤着温客行的名字，却始终没有人回应。
“阿絮！你怎么了！”
原本出门买东西的温客行，在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一身狼狈的周子舒，正在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摸索着墙。因为听不见，他甚至都不知道温客行回来了。
温客行直接把包裹一扔，赶忙过去握住了周子舒的手，把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
周子舒茫然的仰头看着他，眼睛里除了晶莹的泪珠，只用那空洞的黑暗。
温客行的心一紧，便知道周子舒，这是看不见了。
“老温...老温...”
周子舒一边来回抚摸着温客行的脸，一边不停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却看不到，在他手指滑过的地方，同样有一颗眼泪，掉了下来。
周子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倚着温客行坐在院子里，还紧紧扣着他的手。
“老温，我看不见了，五感都丢了，我可能也就快了...”
温客行哽咽了一下，掰开周子舒的手心，慢慢的写了两个字。
“我在。”
周子舒嘴角微微一笑，靠着温客行的肩头，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五感尽失后，周子舒的身体衰弱的很快。
一开始，他还总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果想温客行了，就喊一声，让他来抱抱自己。可是很快，他就没有办法长时间的久坐，再后来，大多数时间，就只能躺着了。
身体不断的衰弱，脑子却越发的清晰了。
周子舒会回想过去，尽量让自己好受些，可是发现能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竟然也不外乎小时候在四季山庄的日子，以及从和温客行相遇开始的点点滴滴。他这一辈子，竟然连称得上回忆的东西都只有这么一点，实在是够失败的。
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想感谢温客行，让他的最后三年，又重新活成了人。
在温客行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总能让周子舒很安心。
他曾经对温客行说过，得君为友，不枉此生。只是当时的他，不能再对温客行承诺更多了。哪怕现在在四季庄的日子，也是他硬拉着温客行来的。
周子舒轻轻的，把温客行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又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缝隙里，然后又重新把温客行的手指掰了回来。随后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如孩童般灿烂的笑脸。
温客行苦笑着，又把周子舒搂紧了一些。
“阿絮，和你相遇，一千个夜晚过去，我却好像还停留在昨天...”
温客行说什么，周子舒都是听不见的，所以他也不指望周子舒会给他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报了仇，归了根，有了你，可是我却又要一无所有了...”
周子舒靠在温客行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渐渐的睡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曾入过天窗，温客行不曾坠入鬼谷，他们不在江湖，无关朝堂，却依旧会生来知己，只因他知道，他们就是彼此的那个唯一。
梦里的周子舒笑了，笑得充满幸福，可是听着怀中人的鼻息，温客行摸了摸他的脸颊，却悄无声息的哭了。
我温客行，终究是一个被上天遗弃的人。
周子舒的鼻息，渐渐淡去，一如他本已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变得越发苍白。只是表情，依旧安详的宛如睡着了一般。
原本紧扣着温客行的手松了开，却又被温客行给抓了回去。直到手心的温度完全消逝，他都没有松开过手。
“啊，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从天空落下的时候，温客行永远失去了周子舒。
“阿絮，你想这么把我丢下，可没有那么容易。”
温客行拿起身边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红绳。一根系在了周子舒的手腕上，一根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知道现在系，是不是还来得及...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温客行的嘴角淌下一抹刺眼的鲜红，低落在了两人的红绳上，在红绳上留下了一点暗红色的印记。
“哎呀...弄脏了...”
温客行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摇摇晃晃的，搂着周子舒只能勉强靠在了门柱上。
“下回...我们可要过得久一些呀...”
温客行在周子舒的额头轻轻留下了一吻，便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几日后，张成岭在即将重建完的四季山庄，收到了温客行的来信。
成岭。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陪你师父去了很远的地方了。没能看到四季山庄重建完的样子，对我们来说都是遗憾。虽说不能再督促你了，不过你也别偷懒，毕竟你身上背负着好些个门派的未来和希望呢。
我会和你师父好好的过完剩下的人生，希望你也能有你自己的未来。
温。
绝笔。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