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集市从头至尾,照平常步速,不足一刻便可走出。这时王管家在前,手里还拎着战君的小包袱,战君呢,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其实他很想好好逛逛,最好能买到东西吃,但顺子跟他说,得先给买家留下好印象扎住脚跟,以后有的是时机出来溜达。
他记下了。
但是第一个李管家的大老爷非让他跪下,一介凡夫何德何能,所以他给了那个老爷一拳。
第二个李管家让他做杂活,他也想好好表现,很卖力,不就是砸了一碟碗,摔了茶杯烫到人,小气。
还有第三个郑管家,那家的小公子比他年龄还小,竟指使他捏肩,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给了他一拳。
集市尽头,十字形岔路口右拐,这条街也有人吆喝叫卖,与集市相比,清净许多。战君一路扫过,有卖布匹的,有卖药材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开卦算命的。
行至一处,战君停下脚步,只见此处花红柳绿,女子衣衫清爽,绰约多姿,燕语莺声,虽比着天宫的侍女差了许多,但不乏赏心悦目。他道:“王管家,此处好生热闹,是做什么的?”
王管家干咳一声道:“小孩子家,不要多问,等你大了自然知晓。”
战君撇嘴不言。
行至尽头再拐过一道街,来到一座宅院前。
朱红的院墙,朱红的双扇大门,门有九尺高,五尺宽,左右各贴一副画像。
战君定睛一看,左侧门扇上,身着斑斓战甲,手执金色战戟者,不正是不擅言谈、木讷结巴的东方鬼帝神荼,这脸够凶,红得堪比猴屁股。
再往右侧门扇上看,同为东方鬼帝、英俊阴郁的郁垒同样的神情,同样的面色,只不过身上的战袍变成了黑色,两手空空,只一掌探出。
战君噗嗤一笑,暗想,不知他是否见过此画,会不会被气得歪了鼻子。
再往两边,左右门框上贴有对联,曰,“新春富贵吉祥照,佳年财源八方来”,横批,“万事亨通”。对联有些泛白,看上去有些时日了。
往上看去,朱门上方,黑底金漆写着硕大的“王宅”二字,再上面,盖着圆桶琉璃瓦的屋脊,闪闪发着光亮。往下看去,是高约一尺的门槛,左右两侧竖有门枕石,雕刻有祥云纹。
踏过七级青石板台阶走到门前,王管家执起青铜虎纹门钹,敲响三下,立即有青衣小厮开门,鞠躬道,“管家回来了。”
说罢,一脸好奇地观察管家身后的漂亮人。
“嗯。”王管家道。
战君忽略打量的目光,跟着王管家跨过门槛。
门后是另一番景象,左右两侧是两道绵延的走廊,到一月门处止。走廊宽两尺有余,石板铺地,一面贴着墙面,一面由红柱支撑,每隔一丈竖一根,这一丈之地也不空余,作成矮矮的木椅以供纳凉、休憩之用。
走下台阶,是一条石头铺就的小道,左侧一汪水池,池水还算得上清澈,水中游着几尾金色、橘色的大鱼,还有一些鱼仔钻来钻去,水面里漂浮着几片莲叶。右侧两座假石拼成小山,一个小厮正给一旁枯萎的灌木剪枝。
小道尽头是过道房,穿过过道房,又是一个庭院,走至正房门前,王管家停下步子,战君也跟着停下。
正房门紧闭,门口有一丫鬟守着,面若桃花,眉目清秀。王管家作揖道:“给大少爷新买的仆人到了,还请云儿姑娘通报一声,请夫人过目。”
叫云儿的丫鬟曲膝行礼,“管家暂候。”推门而入复又关上。
少顷,房内走出一妇人,梳着堕马髻,左侧耳边点缀一朵粉色芍药,身着紫色大袖绸缎衫襦,颇为艳丽贵气。
“夫人。”王管家作揖道。战君兀自观赏,腿上挨了踢,他望去,王管家正冲他使眼色,他这才右手横在胸前,左手覆于右手外,弯腰行李。
夫人道:“管家免礼。”
王管家直起腰,指着战君道:“这是给大少爷新添置的仆人,名叫战儿,请夫人过目。”
夫人上下打量战君,道:“怎的是个孩童?”
王管家再次行李道:“之前买的仆从大少爷都赶走了,小人斗胆猜测大少爷是否更喜欢年幼之人,今日正好碰到,就买了来。”
夫人扶起他,道:“管家所虑极是,难为你有心,为大少爷费心了。不过战儿不好叫,改个名吧,叫善财。”
王管家:“为老爷夫人尽心是老奴之幸。”
说完,拍了拍战君的脑瓜,“还不谢过夫人。”
战君此时还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乖乖道:“谢夫人。”
夫人:“那你去吧,好好教教规矩,小心冲撞了大少爷。”
王管家:“是。”
说罢,带着战君返回原路,从过道房穿过,右转经过月门。这里也是一个院子,坐北朝南一排房屋,王管家说里面放置的是府内主子们的日常用度。过了院子又是一扇月门,再右转,行三丈,是三间灰瓦房。
王管家带战君走近其中一间,房间里没有人,最里面靠墙摆了一个通铺,通铺上铺了薄薄的褥子,上面三个枕头,三条整齐的棉被。
王管家把他的小包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道:“你以后就住这里。”
说着打开一旁的木柜,取出一个枕头并一条被子,摆在通铺上,“这是你的棉被。”
战君疑道:“为何不能住方才的大房?”
王管家劈头给他一掌,“你倒是有野心,那是主子们住的,你一个小小的仆从,何德何能。你今日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此话万万不可再说。”
战君吃过教训,很识时务,即便心中恼怒,也只是捂着疼处一脸不服气。
王管家接着道:“从明日起,你就负责大少的日常起居,端茶倒水,陪玩伴读,跑腿传话。我知你心气骄傲,但你既已入府为仆,就须尽到奴仆之责。做得好,每月有500文月例,做得不好,月例就别想了。”
战君问道:“月例是什么?”
王管家:“月例就是纹银,可以用来购置物品。”
战君恍然大悟,“买我的纹银?”
王管家看着他,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心道,这孩子集市上的精明难道是假的?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从旁边房屋喊来一个少年小厮,道:“兴旺,你来教善财府里的礼节,一个时辰后我来查验。”
兴旺:“是。”
眼见着王管家离开,方才还规规矩矩的来福立刻话多起来,围着战君道:“善财,你好漂亮呀。你也是被家里卖到府里的吗?我今年十五岁,在府里做些杂活。你几岁?看着那么小,应该不到八岁吧。”
战君只回了他第一句,“我不叫善财。”
来福奇道:“啊,那为何管家叫你善财?”
战君回想道:“夫人说,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叫,让我叫善财,这是什么意思?”
来福:“哦,那你就是叫善财。我原来叫瑞泉,后来到府里,夫人给我改名叫来福。”
而后贴到战君耳边私语,“在咱们府里,除了老爷,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战君闻言眉头皱起。
来福虽说性子活泼,训起人来却颇为严格,茶水摆不到位要敲他,传话姿势不标准要敲他,他竟然还想让他跪地,别的战君都能忍,唯独跪地不能。任来福急得直打转,也毫不妥协。
一个时辰后,王管家准时过来,来福“扑通”跪地,“小的无能,没能教好。”
本以为王管家会有所惩罚,谁料,他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我教他。”
来福急匆匆跑了。
“为何不肯行跪礼?”
战君道:“我从不对人下跪。”
王管家耐心道;“有气节是好,但你是下人,由不得你不跪。你现在既已卖给了王家,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生杀大权由老爷夫人掌握,他们要是怪罪起来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呵,战君笑了,要是能死还就好了,他就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灶神老头的各类故事里,英雄总是无惧生死,每每说到高潮情节,总会伴随着这么一句。他那时觉得很有豪情,如今亲口说出来,感觉果然不错。
从一个六岁小童嘴里听到这句话,王管家也笑了,道:“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下跪?”
战君继续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王管家叹气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打你一顿了。”
由此,战君到了王府的第一日挨了一顿打,王管家亲自动的手,晚饭也没得吃。这个消息从兴旺这里开始,不多时就传到了府内所有小厮丫鬟耳里。
“咱们府里新来的小厮被王管家打了!”
“听说才六岁诶,这怎么下得去手……”
“听来福说,是这孩子不服管教。”
“六岁,再不服管教也不至于第一日就打吧?”
“嘘嘘嘘,你也想挨打啦,这么大声!”
饭后,忙碌一日的小厮们都回下房休息。战君趴在铺上捂着脸不愿示人,高高肿起的屁股被衣衫遮住,碰一下就刺痛,周围还嘻嘻哈哈围了一圈人,让他极为恼怒。
书房内,王老爷王夫人端坐饮茶,王管家跪在下方,为难道:“老爷、夫人,小的有错,今日买来一小童,想着给大少爷解个闷子。小的调教了一个下午,什么都学的快,唯独不肯行跪拜之礼。小的怕他轻浮冲撞了主子们,故而自作主张打了他一顿。小的想明早给他轰出府外,再去找牙子要回银钱,老爷夫人以为如何?”
王老爷啜一口茶,缓缓道:“他为何不肯跪拜?”
王管家似乎难以启齿,道:“他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好一阵,王老爷不再出声,只盯着王管家不说话,王管家不敢抬头。
王夫人看看老爷,又看看下人,忙解围道:“也不用撵出去吧,小小年纪被卖了,家里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苦,给人轰出去,岂不是要绝人生路。不懂礼数慢慢调教就好,如若真因这个被撵,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王家没有容人的气度。”
王管家只管:“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王老爷这才发话,“夫人考虑的周全,就按夫人说的做吧。”
王管家:“是。”
次日,王家所有小厮、丫鬟又都知道了,新来第一日就挨了打的、才六岁的善财不仅没被赶出去,还被特许可以不行跪拜礼。
一时间,好奇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战君的伤看似不轻,实则都是皮外伤,养上五六日就大好了。
此间,他知道了王家是当地的大商户,经营有米行,布庄,钱庄,还有良田三百亩。因老爷忙于营生,府内大小事务多由夫人操持。夫人虽说为人和善,但对下人要求严格,因此下人对夫人更为惧怕。
第六日晚,王管家再次到往下房,对战君道:“从明日起,你就去侍奉大少爷。大少爷与旁人不同,你定要仔细看顾,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了苦的战君应道:“好。”
翌日清晨天还未明,战君被来福连拉带拽下了大铺,“善财,醒醒,要做工啦,再不去要挨板子啦。”
他穿好青灰的粗布衣裳,把小小的玉花生塞在里衣内。
路上,他问到:“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福道:“我也未曾近身伺候过,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你被派去服侍大少爷,到时你自会知道。”
战君:“那,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来福忙道:“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随意议论主子的名字,被抓住是要挨打的。你屁股不疼啦?”
这个不知道,那个不肯说,有什么可神神秘秘的,战君暗自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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