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明天见

回到病房，顾彤刚从午睡中醒来，她下午这一觉总是睡得很久，导致晚上入睡困难，每天都要凌晨一两点才能睡着。顾魏和医生都尝试过调整她的生物钟，但收效甚微，事实证明即便顾彤完全不睡午觉，也还是凌晨之后才能入睡。

医生说，这与她曾经的遭遇有关，顾魏也很明白，所以始终耐心陪伴。从前他都会一直等到顾彤睡着才离开，后来被调去外地工作，顾彤反倒渐渐与陆佳亲近起来，不再需要他时刻守在身边。

陆佳是疗养中心分配给顾彤的护士之一，也是唯一照顾她超过三年的护士，性格温和，做事细心，连顾魏也十分信任她，因为旁观陆佳与顾彤的相处，顾魏觉得比起服务方与客户，她们更像姐姐和妹妹。

现在，姐姐正在教妹妹认识字卡片。

陆佳指着手中卡片，缓慢而清晰地念出来：“苹，果。”

顾彤复述的声音却细微又模糊，“不，郭。”

陆佳微笑着点头，又念：“苹，果。”

“苹，郭。”

陆佳轻轻鼓掌，在顾彤手背上贴了一枚奖励贴纸，是动漫人物柯南，下面写着三个字：你真棒！

顾彤看到贴纸，也笑了，陆佳转而指向顾魏，用眼神鼓励她。

顾彤抬起头，很慢地喊：“哥，哥。”

顾魏欣慰地笑了，立刻竖起大拇指，说：“彤彤很棒。”他走过去，对陆佳道：“你辛苦了，我陪她一会吧。”

顾彤患有混合性失语症，在听理解与言语表达方面均有严重障碍，她听不懂别人讲话，也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像是退化成了小婴儿，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如果害怕，就会高声尖叫。

混合性失语是失语症中较为严重的一种，同时包括了感觉性失语和运动性失语的症状，诵读与书写功能完全丧失，预后也比较差。但顾魏始终不曾放弃对妹妹进行康复训练，虽然困难重重，终究是有所回报。五六年过去，顾彤已经可以听懂一些简单的短句，并且能够利用词语卡片回答哥哥的问题。

陆佳离开后，顾魏坐在她的位置上，慢声问道：“想吃什么？”

顾彤看着他，花了点时间理解这个问题，继而在一堆卡片中翻找，最后她找到了。

一张是“汉堡”，一张是“薯条”。

顾魏突然就笑了，莫名想到昨天中午吃的那顿肯德基，味道确实很不错，可能是他太久没吃过了。

顾彤又翻出一张卡片，放在他面前，上面写着“开心”。

顾魏笑着问：“彤彤很开心？”

顾彤伸手指向他，“哥哥，开心。”

“彤彤开心，哥哥就开心。”顾魏拿出手机晃了晃，“买吃的。”

周一开晨会，史胜利已经从省里回来了，听说高晨晖的案子被定义为谋杀很是吃惊，又听主任徐国忠在会上表扬顾魏心细负责，就有了点不太服气的意思，私底下讲话也阴阳怪气。

“可以啊小顾，一门心思想立功，还真被你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其他法医都是刚毕业两三年的新人，早就被史胜利唬得服服帖帖，自然也不会帮他讲话，但顾魏并不在乎他们如何说，他来鉴定中心也不是为了交友，所以史胜利排挤他，他也没什么所谓。

晨会结束，顾魏下楼买早饭，一盒牛奶两个包子，付款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问：“是买一送一吗？”

“抱歉，”店员说，“早餐没有买赠活动哦。”

顾魏默默付了钱，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星期一总是每周最忙的一天，除了吃中饭，顾魏几乎没离开过解剖台和实验室，有太多尸检要做，太多样本要测，除了刑事案件，更多是医疗纠纷相关的，除了公民局，医院发生原因不明的死亡事件时，也会第一时间联络他们。当年从临床转到法医学，是希望有更多时间照顾妹妹，可后来他才知道，法医的工作根本不比医生轻松。不了解的人会以为法医没那么大压力，因为不用对生命负责，但实际上呢？

他能够面无表情地切开一具尸体，冷静记录它曾受到的伤害，这是长久以来高强度的工作练就的心理素质，但仍有许多尸检，顾魏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比如，当尸检对象是个孩子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个两岁半的男童，死于肛门严重撕裂感染导致的败血症，凶手是母亲的男友。当时与他搭档尸检的女法医一边拍照一边掉眼泪，那一整个星期顾魏都在想，人究竟能恶毒到什么地步？这个世界，究竟能烂到什么地步？

但随着尸检数量的增加，这些问题他不愿再去想了，对于人性，对于这个世界，他早就已经不再怀抱希望，包括他自己在内，全都烂透了。

顾魏退了酒店的房间，暂时睡在办公室里。住酒店成本太高，他还想给妹妹多留一点钱，但办公室也不好长久居住，所以还是得找房子。其实一个小单间就够，主要是地段的问题，这附近的房子都太贵了，住远一点的话，自己上班倒地铁是不要紧，只是万一彤彤那边有什么事，顾魏担心自己无法及时赶到。

至于其他选项……

顾魏打开微信，又看了一遍半小时前收到的八张照片，发送人是陈宇。

照片里的房间很空，打扫的非常干净，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整齐摆放着一排盆栽。

突然又进来一条语音，是陈瑣瑣小朋友的声音。

【顾老师，这是我奶奶家楼上的空房子，我二叔特别希望你能……】

语音断在这里，顾魏正觉得奇怪，信息已经被撤回了。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条更长的，还是陈瑣瑣。

【顾老师，这是我奶奶家楼上的空房子，我特别希望你能来住，英语语法我还有好多不会的，你能来教我吗？】

顾魏觉得为难，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于是陈瑣瑣又说话了。

【顾老师，是不是我二叔话太多吵得你烦？但我跟他不一样，我比较安静，会很听你的话。】

顾魏只好打字回复：【你不要一直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好的顾老师。】小朋友语气乖巧，【那你会来吗？】

顾魏退出微信，直接打电话过去，这是他第二次打给陈宇，青年的声音和第一次一样，有一种故作成熟的冷静。

“讲。”

“两千块的价格应该能找到很多租客，为什么要租给我？”顾魏问。

“我妈想找个知根知底的，所以优先租给我同事。”陈宇说，“这房子哪里让你不满意吗？”

“知根知底。”顾魏缓慢重复着这个词，“我们是同事没错，但你对我知根知底吗？万一我是坏人呢？万一我做了坏事，最后连累了你们家呢？”

青年警官沉默了片刻，最后笑了一声，说：“坏人只会牢牢抓住每一个占便宜的机会，而不会考虑自己的行为可能连累房东，能这么想的人，就已经很善良了。”

轮到顾魏沉默，听到别人用“善良”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他很难不沉默。

“如果你不认识我，如果你只是从中介那里知道有这么一套房子，”陈宇问，“你会考虑吗？”

他没有回答，但这已经是答案了。

“所以还是因为我。”青年叹了口气，声音仍是笑着的，但好像有一点难过，“我真的很讨你嫌，对吧？”

顾魏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问：“明天方便吗？”

陈宇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天下班我想去看看房子，方便吗？”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

“方便！”青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跳起来了，像情绪低落中的小狗看到排骨，“你不用带签合同的笔，我家有！”

顾魏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那麻烦你发地址给我。”

“地址当然有，但第一次去不太好找。”陈宇说，“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再把你带回家，这样好不好？”

顾魏素来不愿麻烦别人，但是对着陈宇，他发现自己很难讲出拒绝的话。

“好。”

“那明天见！”

顾魏已经不记得上次说这三个字是什么时候，只是突然觉得，这似乎是很好听的三个字。

“明天见。”

高晨晖的案子毫无进展，大家开会都无精打采，专程过来听案情报告的局长也不高兴，临海区公安分局的命案侦破率已经连续两年达到100%，谁都不希望这个漂亮的数字断在自己手上。

任涛带着小组成员们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案情，过程中陈宇也是灵机一动，提出了一个假设。

“高晨晖是年初才回到滨江的，到现在也才四个月，如果真惹了大麻烦，他家里人还有周围朋友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历史遗留问题？”

“他是高考后离开滨江去往外地读书的，直到今年才回来。”任涛说，“你的意思是，凶手与他结怨，是在他上大学之前？”

方锦绣却说：“那也有可能是他在外面的那几年惹了仇家，人家现在追过来了。”

陈宇暗自摇头，“这种可能性不大。”他问方锦绣：“如果你要报复一个人，会等他回了老家再动手吗？你一定会选择自己更熟悉的地方，这是人的本能。”

“我觉得陈宇说的有道理。”任涛表示，“咱们可以沿着这个方向去查，大家不要气馁，查案子就是这样啊，不可能回回都那么顺利，凶手站在那里等我们去抓。小蒙！”

在走廊拖地的宁小蒙从门外探头进来，“任队，什么事？”

“我请大家喝下午茶，你帮我们订一些点心，一小时内送到，回头我转钱给你。”

宁小蒙在队员们的欢呼声中问：“要甜的还是咸的？”

“都来点吧。”任涛说，“不要带花生的啊，我花生过敏。”

宁小蒙答应着去了。大家正要继续刚才的讨论，有个值班警员在外头喊报告。

“任队，接到报警电话，西山路一家民宅里有人割腕，人已经死了。”

任涛当即合上电脑，边往会议室外走边安排：“陈宇和乾坤跟我过去，其他人留守，锦绣给法医部打电话。”

陈宇赶忙跟上，听着任涛还在问：“死者信息知道了吗？”

“男性，30岁。”值班警员回答，“名字好像是叫马闻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