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浪漫

林叙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他想快些离开这里，但又有些舍不得。

一来，因为脚伤的缘故，他无法离开这座嵌在石壁内的吊脚楼，更别说在没有任何向导的情况下走出这片原始森林。

二来，他还没有彻底搞清楚翁基老寨到底‘邪’在哪里，以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除了环境闭塞、语言不通外，也没什么邪的地方。

三来，他更不想放弃这么好一个了解苗族文化机会，毕竟还有一大堆课题等着他完成呢。

林叙望着忙碌收拾桌子的男人，犹豫半天后，决定主动出击。

他扶着墙慢慢踱了过去，拿起那本词典，翻到“文化”“禁忌”等字眼，递到阿蛮面前：“阿蛮哥，我想问问你们苗族的事，比如……节日习俗，还有不能做的事情，毕竟我还要在这里养伤，万一触碰了你们这里的禁忌引起误会就麻烦了。”

阿蛮擦碗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林叙，眸子里的疏离淡了些。

他放下碗，接过词典，耐心地翻找起来。

从祭树节的起源，到寨子里的银饰寓意，再到进山不能随意砍伐古树的禁忌，他都一一用手势配合词典上的字解释。白皙的指尖划过纸面时格外轻柔，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林叙听得特别认真，时不时点头，把关键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二人聊到兴起时，林叙忽然想起之前在客车上听到的传闻，鬼使神差地翻到“蛊”字，指着问：“阿蛮哥，你们……会下蛊吗？”

话音刚落，男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方才的温和像被寒冰冻结，墨色的眸子里重新覆上祭树节时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闭嘴！”

男人猛地合上词典，扔在桌上，吐出两个生硬而且清晰的汉字，转身就走，大步回到廊下，继续摆弄那些草药，背影绷得笔直，显然是动了气。

林叙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他怎么忘了，蛊术在苗族文化里是极为敏感的话题，贸然询问确实太唐突了些。

男生咬了咬唇，扶着墙，崴着脚一蹦一跳地挪到廊下，从背后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角，声音放得软软的：“阿蛮哥，对不起嘛，我不该乱问的……”

男人没回头。

林叙见对方不搭理自己，索性鼓起腮帮子，挤眉弄眼地拽着男人衣角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嘛，我知道错了，阿蛮哥你原谅我好不好嘛～”这句话，声音软软糯糯，活像个乞求丈夫原谅的小媳妇。

男人哪里被这样对待过，握着草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身后的声音软糯的像山间缠绕的云雾，还带着点耍赖的甜，弯弯绕绕，像烟一样顺着骨头缝钻进了心里，缠得他心头发痒，方才那点被冒犯的戾气竟悄悄散了大半。

但男人还是没回头，可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红，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像藏着颗熟透的野果。

廊下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掠过，林叙还在锲而不舍地撒娇，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人心。

终于，男人忍不住滚了一下喉结，侧过脸。

晨光正好落在林叙鼓着腮帮子、一脸讨好的小表情上。

男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了撇——不是生气，而是在憋笑。

“∞%√@。”

实在是忍不住吐出一句苗语，男人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纵容。

林叙虽然听不懂，但见对方压着笑意的嘴角时，就知道应该是原谅了自己，立马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那你原谅我啦？”

男人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株带着紫色花苞的草药，递给林叙。

“这是什么？”林叙顺坡下驴，赶紧转移话题。

男人重新拿起词典，翻到“紫珠草”三个字，又指了指草药的叶片，比划着“止血”“消炎”的意思。

接下来，他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指着廊下的草药一一介绍：哪种能治风寒，哪种能解蛇毒，哪种捣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止痛……

林叙听得入迷，暗暗把这些功效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一定要写进课题报告里，这可是第一手的珍贵资料。

聊完草药，林叙忽然想起自己的伤，指了指脚腕，又指了指手背，问：“这些……多久能好？”

男人伸出双手，十根修长的手指在男生面前晃了晃。

“十天？”林叙确认道。

男人点了点头。

林叙立马在心里好一顿盘算——十天正好啊！这十天里，他一定要好好跟对方请教，收集更多苗族秘闻，把课题做得漂漂亮亮的！至于翁基老寨到底“邪”在哪里嘛……他也一定会找到答案！

“对了！阿蛮哥，我想向你请教个事儿。”

【你说。】男人大大方方的做了个手势。

“你们这里交通闭塞，又语言不通，难道就靠大山生活吗？还有……你们平时怎么知道外面的事啊？我看你这儿没电视，也没手机……难道就靠偶尔出山的人带消息吗？”林叙的好奇心像被春雨泡发的种子，一个又一个问题突突地冒出来。

【不。】

男人放下手里的草药，拿起词典翻了翻，指尖落在“山灵”“月神”两个词上。

他抬起头，墨色的眸子里映着廊外的天光，语速很慢地解释，时而夹杂着几个苗语词汇，时而用手势比划——他们靠山林馈赠为生，春采草药，秋摘野果，猎物能换些必需品；至于外界的事，老一辈说，山灵会通过风的声音传递消息，月神会在夜里托梦，告诉他们哪些地方能去，哪些事不能做。

“哇……好浪漫啊……”

林叙听得眼睛都亮了，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好奇与崇拜，像个听故事的孩子。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生活方式——没有现代科技，却与自然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结，神秘又浪漫。

“那山灵真的会说话吗？”林叙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点雀跃。

男人看着林叙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弯了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窗外的风。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林叙侧耳听着，忽然觉得这风声里似乎真的藏着秘密。

他扭头看向男人认真的侧脸，心里那点对“邪”的疑虑又淡了些——或许翁基老寨的“邪”，不过是外界对这份古老与神秘的误解。

“真好啊，”林叙叹了口气，由衷地感慨道：“感觉像活在神话故事里。”

【那你今晚要不要来试着和山灵说话呢？】

林叙眼睛一亮，像被点亮的星子，忙不迭点头：“好啊！”

这简直就是绝佳的课题素材啊！

他搓了搓手，脸上写满兴奋，刚才的感慨瞬间化为对今晚的期待，连带着崴脚的不适都忘了大半，“那……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林叙的肩膀，示意耐心等待便好。

……

山里的黄昏转瞬即逝，夕阳刚吻别山头，夜色便像浸了墨的棉絮，一层层裹了下来。

男人走到林叙面前，自然地俯身将人抱在怀里离开了吊脚楼。

林叙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脖子，脸颊微热——这已是几日来的第三次，可心脏还是不争气地跳快了半拍。

他抬起眼向远方望去，只见山路崎岖，两侧的古树像沉默的巨人，枝桠在夜空中交错缠绕，织成一张墨色的网，月光透过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银辉，像散落的星子。

风穿过林间，带着山涧的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夜鸟被惊动，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留下几声短促的啼鸣。

远处的山坳里，隐约有萤火虫提着灯笼飞过，绿光忽明忽暗，像谁遗落在草丛里的碎钻。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松针和不知名野花的淡香，清冽得让人神清气爽。

抬头望去，夜空蓝得发黑，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掉下来，银河清晰可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横亘在天际。

“这里的星星……好多啊。”林叙忍不住轻声感叹，出生在城市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璀璨的夜空。

男人听到声音后低头看了林叙一眼，嘴角弯了弯，没说话，只是步伐稳健地往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山顶。

男人将林叙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块巨石上，随后摸出一支竹笛放于唇边，轻轻吹响。

笛声如流水般淌出，顺着风缠上树梢，连虫鸣都低了几分，仿佛真的在应和这天地间的对话。

林叙听得有些怔忡，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男人脸上，沿着对方利落的下颌线慢慢定格在薄唇上，然后便再也舍不得移开。

此时此刻，月光正慷慨的洒在男人浓密的睫毛上，让那两把鸦羽般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平日里冷冽的眉眼被月光晕染得格外柔和，唇线紧抿时带着种虔诚的肃穆，吹奏竹笛时又添了几分空灵。

林叙忽然觉得，这哪里是活在神话里，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从神话中走出来的神祇，每一寸轮廓都像被月光精心雕琢过，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心跳像是被笛声勾了去，一下下撞着胸腔，擂鼓似的响。

林叙死死盯着男人吹奏时微动的喉结，忽然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完了。

他想。

这次是真的栽了。

栽在这月光里，栽在这笛声里，更栽在这个像神祇一样的男人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