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的排查,林绥和他的下属们几乎跑遍了京城所有的颜料和矿石商铺。终于,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家专营西域货品的铺子老板,辨认出了那种红色的矿物粉末。
据老板回忆,三年前,确实有一位客人常来购买这种名为“赤金石”的颜料,此人出手阔绰,但行踪诡秘,似乎是一位画师。
线索指向了画师,范围大大缩小。林绥立刻下令,调取三年前京城所有在籍画师的名录,并重点排查那些与死者年龄相仿,且在那段时间有异常举动的画师。
与此同时,他再次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试图找出与“画师”或“赤金石”相关的蛛丝马迹。
夜深了,大理寺的衙门里早已是一片寂静,只有林绥的公廨还亮着孤灯。
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合眼,双眼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就在他快要将一本卷宗翻完时,一张夹在卷宗深处的,几乎被遗忘的薄纸,飘然落下。
那是一张从死者衣物夹层中发现的当票。因为当票上的物品一支普通的银簪,价值不高,且当铺早已倒闭,当年负责的官吏便没有深究,只当做寻常证物归了档。
但林绥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当票背面,用极淡的墨迹,画着一朵小小的,未完成的梅花。那画风,细腻而独特。
“来人!”林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立刻派人连夜去查访那家倒闭当铺的旧主,同时,将那朵梅花的图样,与在籍画师们的画作进行比对。
天亮时分,两个方向的线索终于汇合,指向了同一个人曾名噪一时,后因嗜赌而落魄的画师,柳子言。
而柳子言,恰好在三年前女尸案发后不久,便神秘失踪了。
“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柳子言给我找出来!”
林绥站在布满了线索的地图前,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案情至此,已然明朗。
只要找到柳子言,这桩沉寂了三年的悬案,便可真相大白。
然而,就在林绥准备带人去搜查柳子言旧居之时,东宫的内侍却突然到访,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口谕。
那内侍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在肃杀的大理寺公廨里缓缓响起:“太子殿下口谕:林大人连日劳累,于国有功。今晚东宫设宴,请林大人务必赏光,殿下有要事相商。”
这道口谕,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林绥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
东宫的传召,不容拒绝。林绥心中的不情愿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来,但他面上却未表露分毫。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位传话的内侍,仿佛这只是工作中一件寻常的插曲。
“有劳公公。”林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请回禀殿下,下官处理完手头要务,自会准时赴约。”
那内侍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笑容:“林大人,殿下特意吩咐了,您现在就得跟咱家走。殿下说,案子不急于一时,您的身子要紧。”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制意味。林绥看着内侍身后那几名身着甲胄,气息沉稳的东宫卫,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精心构筑起来的,用忙碌案牍隔绝外界的壁垒,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击碎了。那个人甚至无需亲自出面,只用一道口谕,便能将他从他刚刚找到的立足之地,重新拉回到那张名为“恩宠”的网中。
林绥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他脱下那身沾染了灰尘与墨迹的官服,换上自己来时穿的青衫,动作不疾不徐。
在离开公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贴满了线索的地图,将所有的不甘与烦躁都压在了心底。
“走吧。”他对那内侍说,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大理寺门外,华丽而张扬,与此地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林绥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身不由己的丞相之子,而非手握律法的大理寺正。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离他刚刚抓住的真相,又远了一步。
他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周钰的龙涎香气,正从车内的熏炉中丝丝缕缕地传来,无声地宣告着,他从未逃离过。
东宫之内,灯火辉煌,与大理寺的清冷肃杀判若云泥。
汉白玉的台阶上铺着厚重的织金地毯,廊下的宫灯将梁柱上的彩绘照得流光溢彩。
林绥跟在内侍身后,穿过重重宫殿,最终来到了一处临水的暖阁。
暖阁内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大排筵宴,反而布置得极为雅致。
一张小小的紫檀木桌上,只摆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壶温好的酒。
周钰并未穿太子常服,只着了一身墨色的宽袖便袍,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储君的威仪,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他正凭栏而坐,手中拿着一把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投喂着阁下池中的锦鲤。
听到脚步声,周钰回过头来,看到林绥,他嘴角的笑意便漾开了。
那笑容,不同于在朝堂上的威严,也不同于初见时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愉悦。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在对一位久候的友人说话。
“过来坐。”
林绥依言走上前,却并未落座,只是躬身行礼:“下官林绥,见过太子殿下。”
他的姿态恭敬而疏离,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提醒着彼此的身份。
周钰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恼,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鱼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亲自为林绥拉开椅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和:“这里没有太子和臣子,只有周钰和林绥。坐吧,陪我用顿便饭。”
林绥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周钰随即在他对面落座,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酒,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看着林绥清瘦的脸颊和眼下的淡淡青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瘦了。”周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大理寺的案子,就那么有趣,让你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这句看似关心的话,听在林绥耳中,却像是一种嘲讽。
他费尽心力想要证明自己,到头来,在对方眼中,似乎仍旧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他端起酒杯,却没有饮,只是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淡淡地回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既任大理寺正,查明真相,便是分内之责。”
“分内之责?”周钰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随即轻笑了一声。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桌上一碟精致的芙蓉糕推到林绥面前。
“孤知道你尽责,满京城都知道新科状元郎为了查案废寝忘食,成了大理寺的拼命三郎。”
他的话语听似赞扬,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为了一个三年前的无名旧案,把自己熬成这样,值得吗?”
林绥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周钰,那里面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坚持:“在殿下眼中,或许只是一桩旧案。但对那个枉死的女子而言,那是她的一生。对下官而言,查明真相,还无辜者公道,便是最大的值得。”
他的回答,清冷而坚定,像一块顽石,撞在了周钰精心铺设的温情之上。周钰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深深地看着林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有欣赏,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好一个最大的值得。”周钰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动作间带着几分烦躁。
“孤把你放在大理寺,是想让你历练,不是让你去当一个为了案子连命都不要的苦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暖阁内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倾身向前,双手撑在桌面上,逼近林绥,那双黑眸死死地锁住他:“林绥,你到底明不明白?孤要的,不是一个为国尽忠的能臣,不是一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孤要的……”
他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那个词,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渴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要的,是这个人,完完整整,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是一具傀儡。
林绥在他的逼视下,没有后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周钰失控的模样,也映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他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周钰所有的情绪。
“下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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