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安的尸体歪在保险柜前,氰化物的苦杏仁味混着血腥味,黏在办公室的红木家具上,冲得人发闷。任少白蹲下身,手指刚碰到王怀安冰凉的手腕,就被丁易青拽了起来——她的手心还沾着毒针上残留的黑血,攥得他手腕发疼。
“别碰,氰化物沾皮肤会中毒。”丁易青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眼睛扫过地上的引信,又落在保险柜上,“先开柜,密电码不能留在这里。”
任少白点头,收回手,从王怀安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刚才王怀安撬保险柜时,钥匙串就挂在裤腰上,只是慌得忘了用。他走到保险柜前,试了三把钥匙,“咔嗒”一声,柜门弹开,里面没别的,只有个黑色的皮夹,皮夹里塞着张叠得整齐的牛皮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摩斯电码,边角被磨得发毛,显然被王怀安反复摸过。
“是这个。”任少白把牛皮纸抽出来,刚要叠好塞进怀里,丁易青突然按住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火漆印,在牛皮纸的边角盖了个章——是朵极小的梅花,和他手里毛瑟枪柄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是‘上不封顶’的印记,”丁易青松开手,声音压得极低,“拿着这个,军统那边才会认你,不然你带回去,区长只会以为你私吞了密电码。”
任少白捏着牛皮纸,指腹蹭过那朵梅花火漆印,烫得像烧红的铁。他想起昨天区长把雪茄盒递给自己时,也在盒底盖了个一样的印,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是“自己人”的标记。“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拿密电码的?”
“知道。”丁易青弯腰,把王怀安掉在地上的撬棍捡起来,塞进保险柜,又把柜门关上,“周佛海想借你的手除王怀安,我想借你的手拿密电码——我们各取所需,只是刚好撞上了。”
她的话刚说完,楼下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是巡捕房的车,还有76号的黑色轿车,引擎声越来越近。任少白心里一紧:“是李三,他肯定发现我们跑了,调了人过来。”
“走后门,消防梯太显眼。”丁易青拉着他往办公室的侧门走,侧门后是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后院的杂物间,“杂物间有个狗洞,能通到隔壁的弄堂,我之前踩过点。”
通道里没灯,只有头顶的气窗透进点灰光,丁易青走在前面,脚步快而稳,任少白跟在后面,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雪花膏味,混着硝烟味,竟不违和。走到杂物间门口,丁易青停住脚,侧耳听了听,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李三的吼声:“给我搜!仔细搜!丁小姐肯定还在里面!”
“别出声。”丁易青压低声音,推开门,杂物间里堆着些破旧的桌椅和木箱,角落里果然有个狗洞,够一个人钻过去。她先蹲下身,把狗洞旁边的杂草扒开,又回头看任少白:“你先钻,我断后。”
“你断后?”任少白皱眉,“李三的人都在外面,你一个人……”
“我是76号的人,他们不敢动我。”丁易青笑了笑,眼尾的痣勾了勾,却没之前的冷,“放心,我比你会躲。”
任少白没再说话,蹲下身,钻进狗洞——洞口很小,刮得他后背生疼,泥土蹭在脸上,凉得刺骨。钻出去后,是条更窄的弄堂,两边的墙很高,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些污水顺着墙根流,发出馊味。他回头,看见丁易青也钻了出来,头发上沾了点草屑,却依旧挺直着背,像株没被压弯的白梅。
“往这边走。”丁易青抹了把脸上的泥,指了指弄堂尽头,“出去就是霞飞路,巡捕房的人不会想到我们从这里出来。”
两人沿着弄堂快步走,脚步声在巷子里回响,和远处的警笛声撞在一起,显得格外慌。走到弄堂口,丁易青停住脚,探头看了看——霞飞路上人来人往,巡捕房的车停在大通洋行门口,李三正带着人往里冲,没人注意到这边。
“好了,到这里就分道扬镳吧。”丁易青转过身,看着任少白,伸手要回那支毛瑟枪,“枪你用不上了,还我。”
任少白把枪递过去,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刚才在办公室,在通道里,在狗洞前,他竟觉得和这个76号的女特工,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你……接下来要去哪?”
“回76号。”丁易青接过枪,塞进怀里,“李三找不到我,肯定会去处长那里告状,我得回去应付。”她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密电码你拿好,别弄丢了,‘蜂巢’还有王怀安的余党,你回去后,记得提醒区长查一查。”
任少白点头:“我知道。那你……自己小心。”
丁易青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钩子,也没了冷,只有点浅淡的暖:“你也是。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任少白,“这个是解毒膏,刚才你差点碰王怀安的尸体,万一沾了氰化物,抹点这个能解毒。”
任少白接过瓷瓶,瓶身很凉,上面刻着“双妹牌”的标记,和她头发上的香味一样。“谢谢。”他说。
“不用谢。”丁易青转身,刚要走,又回头看了眼任少白,眼尾的痣在阳光下闪了闪,“任少白,下次再见面,别用枪指着我。”
说完,她就走进了霞飞路的人群里,月白旗袍的身影很快被来往的行人淹没,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越来越远。
任少白站在弄堂口,捏着手里的瓷瓶和牛皮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他抬头看了看天,梅雨季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风里裹着潮气,吹在脸上,凉得刺骨。
他没再停留,转身往军统上海区的秘密联络点走——联络点在法租界的一个裁缝铺里,老板是军统的老特工,代号“老针”。
走到裁缝铺门口,任少白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老针正坐在柜台后缝衣服,看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白狐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密电码拿到了,王怀安死了。”任少白走到柜台前,把牛皮纸掏出来,放在柜台上,“是丁易青帮的忙。”
老针的手顿了顿,眼神里多了点惊讶:“丁易青?76号那个女特工?她怎么会帮你?”
“她是‘上不封顶’。”任少白说。
老针的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他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才关上门,反锁,又拉上窗帘,压低声音:“你说什么?丁易青是‘上不封顶’?”
“嗯。”任少白点头,把今天在蓝调咖啡馆和大通洋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针,包括丁易青给他盖的梅花火漆印,还有那支毛瑟枪。
老针听完,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难怪区长说,‘上不封顶’的身份比天还大,连他都要听指令——原来竟是她。”他拿起柜台上的牛皮纸,摸了摸上面的梅花火漆印,又放回去,“密电码你先收好,等晚上,我带你去见区长,他肯定要亲自听你汇报。”
“好。”任少白点头,把牛皮纸叠好,塞进怀里,又掏出丁易青给的瓷瓶,放在柜台上,“老针,你认识这个吗?丁易青给的,说是解毒膏。”
老针拿起瓷瓶,看了看上面的标记,又打开盖子,闻了闻,眉头皱了皱:“这是‘双妹牌’的雪花膏,不是解毒膏。”
任少白一愣:“不是解毒膏?那她为什么说……”
“她是怕你担心。”老针把瓷瓶盖好,递给任少白,“氰化物沾皮肤确实会中毒,但只要没伤口,用水冲干净就没事。她给你这个,是想让你安心——这丫头,心思倒细。”
任少白捏着瓷瓶,心里突然暖了起来,刚才的闷堵感,也散了些。他想起丁易青在弄堂口说的“下次再见面,别用枪指着我”,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对了,”老针突然想起什么,走到里屋,拿出个包裹,递给任少白,“这是区长让我给你的,说你昨天把西装弄脏了,让你换身干净的。”
任少白接过包裹,打开,里面是套深灰色的西装,和他昨天穿的那套一模一样,还有条黑色的领带,上面绣着朵极小的梅花,和火漆印、枪柄上的花纹一样。“区长怎么知道……”
“区长什么都知道。”老针笑了笑,“他早就料到,你会和‘上不封顶’遇上。对了,晚上见区长的时候,记得把丁易青的事说清楚,尤其是她帮你拿密电码的事——区长肯定高兴。”
任少白点头,把包裹收好,又看了看外面的天,雨已经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老针,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外面下雨了。”
“当然能。”老针指了指里屋,“里面有张床,你可以躺会儿,晚上我叫你。”
任少白走进里屋,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丁易青的身影——蓝调咖啡馆里她搅咖啡的样子,储物间里她扣着自己手腕的样子,弄堂口她笑的样子,眼尾的痣,像颗星星,闪个不停。
他掏出怀里的怀表,打开,里面是妹妹的照片,照片上的妹妹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他想起去年南京大屠杀,妹妹拉着他的手,哭着说“哥,我怕”,可他却没保护好她,让她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
“小妹,”任少白轻声说,手指摸着照片,“哥现在在上海,在打日本人,还有汉奸,哥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他把怀表放在胸口,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南京,妹妹拉着他的手,在巷子里跑,阳光很好,没有硝烟,没有血腥,只有妹妹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不知过了多久,老针的声音把他叫醒:“白狐,醒醒,该去见区长了。”
任少白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里屋的灯亮着,老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黑色的风衣。“外面还在下雨,穿上这个,别着凉了。”
任少白站起身,接过风衣,穿上,又把怀表和牛皮纸收好,跟着老针走出裁缝铺。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路灯的光透过雨幕,散在地上,像碎了的星星。
两人撑着伞,沿着霞飞路往前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老针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没灯,很黑,只有远处的路灯透进点光。走到巷子尽头,是扇黑色的木门,老针敲了敲门,节奏是三长两短——是军统的暗号。
门开了,里面是个院子,院子里种着棵梧桐树,树叶被雨水打湿,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看见他们,点了点头:“老针,白狐,区长在里面等你们。”
两人跟着男人走进屋里,屋里很亮,摆着张红木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刻着皱纹,眼神却很亮——是军统上海区区长,代号“老松”。
“白狐,你来了。”老松抬头,笑了笑,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坐。”
任少白坐下,把怀里的牛皮纸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区长,密电码拿到了。”
老松拿起牛皮纸,打开,看了看上面的摩斯电码,又摸了摸边角的梅花火漆印,点了点头:“好,好,没白费功夫。丁易青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没有,她回76号了,李三的人在找她,她得回去应付。”任少白说,把今天的事又详细说了一遍,包括丁易青怎么发现王怀安是内鬼,怎么和他合作,怎么帮他拿密电码,还有那个瓷瓶。
老松听完,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易青这孩子,不容易啊。”
任少白一愣:“区长,您认识丁易青?”
“认识。”老松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点复杂,“她的父亲,是我在南京陆军军官学校的同学,当年一起打日本人,后来在南京保卫战里牺牲了,留下易青一个人。我把她送到国外读书,本想让她过安稳日子,可她回来后,却主动要求潜伏到76号——她说,要替她父亲报仇,要杀尽日本人,杀尽汉奸。”
任少白心里一震,原来丁易青的父亲,也是抗日英雄,难怪她对王怀安那样的内鬼,恨之入骨。
“‘上不封顶’这个代号,是我给她的。”老松继续说,“因为她的身份太特殊,在76号的位置越来越高,接触到的机密也越来越多,连我都不能直接给她下令,只能通过暗号联系。我怕她出事,怕她暴露,所以告诉所有人,遇‘上不封顶’者,万死不辞——我要让所有人都保护她。”
“那您昨天让我去蓝调咖啡馆,是不是早就知道,丁易青会帮我?”任少白问。
“是。”老松点头,“我知道周佛海想借你的手除王怀安,也知道易青想借这个机会拿密电码,所以故意让你去——我想让你们认识,以后在上海,你们还要互相照应。”
任少白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老松的计划,他和丁易青的相遇,不是巧合,是安排。
“密电码你先收好,”老松把牛皮纸推给任少白,“明天你去‘蜂巢’,把密电码交给新的站长,顺便清理王怀安的余党。易青那边,我会通过暗号联系她,让她配合你。”
“好。”任少白接过牛皮纸,塞进怀里。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干活。”老松站起身,“老针,你送白狐出去。”
任少白跟着老针走出屋,院子里的雨还在下,梧桐树的叶子被打得更响了。走到门口,老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白狐,易青这孩子,看着冷,心里热,你以后多帮着她点。”
任少白点头:“我会的。”
他走出小巷,撑着伞,沿着霞飞路往回走。雨还在下,路灯的光透过雨幕,照在他脸上,他想起丁易青在弄堂口说的话,想起她眼尾的痣,想起她给的瓷瓶,嘴角又不自觉地勾了勾。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任务,不再只是杀日本人,杀汉奸,还有保护那个眼尾带痣,笑起来像钩子,心里却藏着热的女人——丁易青。
沪上的暗涌还在继续,可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同伴,有了可以背靠背的人。他握紧怀里的牛皮纸和瓷瓶,脚步更稳了,走进雨幕里,背影挺直,像株在风雨里长着的青松,韧,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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