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书眠是被冻醒的。
不是现代空调坏掉的那种干冷,是带着潮气的、钻进骨头缝里的寒,像深秋没关紧的窗缝漏进来的风,裹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霉味,直直往领口里钻。
她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租的那间小公寓的天花板,而是绣着缠枝莲纹样的明黄色纱帐。
帐顶悬着颗鸽卵大的东珠,被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映得泛着冷白的光,晃得她眼睛发疼。
“嘶——”她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胳膊抬到一半就泄了力,手腕上还缠着圈厚厚的白绫,隐隐透着点红。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常年握笔敲键盘,指腹带着薄茧,手腕细瘦却结实。
可这只手,指节圆润,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连血管都透着淡淡的粉,分明是双养在深闺、从未吃过苦的手。
庄书眠的心跳骤然失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她环顾四周,雕花的梨木拔步床,摆着青瓷瓶的梳妆台,墙上挂着的仕女图……每一样都精致得不像话,却又陌生得让她头皮发麻。
这不是她的世界。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
为了写研究生毕业论文,她熬了三个通宵,对着那本《大雍史》里关于“暴君萧自衍”的记载死磕——“萧氏自衍,承兄位,性残戾,弑亲杀忠,重赋苛刑,民不聊生……”
铅字印在泛黄的纸页上,字字都在控诉那个统治了大雍王朝十五年的皇帝。
她记得自己趴在书上打盹前,手里还捏着一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刻着模糊云纹的玉佩,冰凉的触感像是还在掌心。
可现在,玉佩不见了,图书馆不见了,连她自己都好像“不见了”。
“娘娘,您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纱帐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张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宫装,见她睁着眼,眼睛一亮,忙屈膝行礼:
“太好了!您都昏睡一天了,可吓死奴婢了。”
娘娘?奴婢?
庄书眠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个沙哑的音:“水……”
“哎,水来了水来了!”
小丫鬟手忙脚乱地端过床头的茶盏,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身,又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才把温热的茶水递到她唇边。
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种撕裂般的干涩。
庄书眠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小丫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这是在哪儿?”
小丫鬟愣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
“娘娘,您怎么了?您不记得了?这里是您的寝殿‘汀兰轩’啊!现在是永安三年,秋。”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您昨天……昨天在御花园的湖边,不小心滑了脚,幸好被路过的侍卫救了上来,不然……”
永安三年。
庄书眠的脑子“嗡”的一声。
《大雍史》里写得清清楚楚,萧自衍在永安元年登基。
永安三年,正是他刚平定了叔叔的叛乱、开始推行新政的年份,也是史书里“苛政初显”的开端——
那年冬天,他以“整顿吏治”为名,一口气罢免了十七个官员,其中三个被抄家,两个“暴毙”狱中,后世学者普遍认为,这是他铲除异己的开始。
而她,一个研究萧自衍的历史系研究生,竟然穿越到了这个时候,还成了他后宫里的一个“娘娘”?
“我……”
庄书眠张了张嘴,想问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她怕露馅,只能含糊地说。
“头有点晕,好多事记不清了。”
“娘娘肯定是受了惊吓!”
小丫鬟立刻信了,忙不迭地说。
“您是三个月前选秀入宫的,封的是‘舒嫔’,位份不高,可皇上……皇上其实是记挂您的。”
舒嫔?庄书眠在心里默念这个封号,听起来倒是和自己的名字有点像。
她追问:“皇上……他常来吗?”
小丫鬟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小声说:
“皇上政务忙,后宫嫔妃又多……不过您刚入宫时,皇上召过您两次呢,这已经比好些姐妹强了。”
她似乎怕庄书眠难过,又赶紧补充。
“昨天您落水,皇上虽然没亲自来,却派了李总管来问过情况,还赏了好多补品呢!”
萧自衍派人来了?
庄书眠的心脏猛地一缩。
史书里的萧自衍,是个多疑、狠戾、喜怒无常的人。
他登基前,传闻亲手毒死了病重的太子;登基后,对后宫也极冷淡,史料记载他后宫佳丽三千,却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还都是早年所生,且生母下场都不好
——一个被打入冷宫,一个“病逝”,最小的公主生母更是连姓氏都没留下。
这样一个人,会“记挂”她?还是说,这只是后宫女子自欺欺人的说辞?
“娘娘,您先歇着,奴婢去把药端来。”
小丫鬟见她脸色发白,不敢再多说,转身往外走。
庄书眠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靠回软枕上,闭上眼睛。
她需要冷静。
首先,得搞清楚自己这个“书嫔”的来历。
从丫鬟的话来看,位份低,不受宠,这或许是好事——在暴君的后宫里,太受关注未必是福气。
其次,得想办法活下去。她对宫斗一窍不通,唯一的优势,是知道“未来”
——知道哪些人是萧自衍后来会除掉的,知道哪些政策会引发民怨,知道他最后会在永安十八年暴毙,死因成谜,留下一个“暴君”的千古骂名。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掺和任何争斗,离萧自衍远一点,或许就能平安活到……活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回去的契机是什么。那个消失的玉佩,会不会和回去有关?
正乱想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庄书眠浑身一僵,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萧自衍?
他怎么来了?
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就见门帘被掀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玄色的滚边绣着暗龙纹,身形挺拔,步伐沉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庄书眠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的线条冷硬。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色很深,像寒潭,望过来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这就是萧自衍?那个史书里形容“面有戾气,性情残暴”的暴君?
庄书眠的心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恐惧。
她读过太多关于他的记载,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都化作了具象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慌忙想下床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免了。”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听说你醒了?”
“是……谢皇上关心。”
庄书眠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指节都泛了白。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腕上,那缠着白绫的地方——昨天落水时,她为了抓住岸边的石头,被磨破了皮。
“太医看过了?”他问。
“回皇上,看过了,说只是受了些风寒,不碍事。”
旁边的小丫鬟赶紧回话,声音都在发颤。
萧自衍没再说话,目光扫过殿内的陈设,最后落在桌上的一碗药上。
药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煎好的。
“药,还没喝?”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刚……刚想喝,皇上就来了。”庄书眠的声音有点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他,或许是史书的影响太深,或许是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太强。
萧自衍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端起那碗药。
药碗是白瓷的,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愈发修长。
他低头闻了闻,然后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床边。
庄书眠的心跳几乎停滞了。他要干什么?
他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药碗递了过来:“喝了。”
药碗离得很近,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庄书眠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接。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碗沿时,他突然开口,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昨天在湖边,你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庄书眠的手一顿。
她根本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小丫鬟说是“不小心滑了脚”,但萧自衍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怀疑是有人故意害她?
后宫争斗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庄书眠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看到他眼底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探究。她忽然想起《大雍史》里的记载,萧自衍生性多疑,尤其痛恨背叛和阴谋。
如果她说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在隐瞒?如果她说可能是被人推的,他会不会立刻下令彻查,把事情闹大?
无论是哪种,似乎都不是好事。
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回皇上,当时湖边风大,臣妾脚滑,是意外。”她顿了顿,补充道。
“许是臣妾自己不小心,不敢劳烦皇上为这点小事费心。”
她选择了最稳妥的说法——息事宁人。
萧自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殿内静得可怕,连小丫鬟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药碗塞到她手里:
“喝了药,好好歇着。”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刚才的探视只是例行公事。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庄书眠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握着那碗药,手还在抖。
刚才萧自衍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发毛。他相信她的话了吗?还是根本不在意真相?
“娘娘,您没事吧?”小丫鬟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庄书眠摇摇头,把药碗递给她:“倒了吧,我现在没胃口喝。”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萧自衍那双眼睛。
史书里的暴君形象,和刚才那个男人的样子,似乎慢慢重叠在了一起。一样的冷漠,一样的让人捉摸不透。
可……刚才他闻药碗的时候,动作好像很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关心。
还有他问起落水原因时,语气里除了探究,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庄书眠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抛开。
不可能。
他是萧自衍,是那个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暴君。她是他后宫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嫔妃,还是一个来自未来、知道他结局的“局外人”。
他们之间,只该有距离。
她必须记住这一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风卷着落叶,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庄书眠裹紧了被子,却依然觉得冷。
这座朱红的宫墙,锁住了她的身体,也仿佛锁住了她的命运。
而那个被史书定义为“暴君”的男人,将会是她在这座牢笼里,最危险的存在。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走出汀兰轩的萧自衍,正站在廊下,看着湖面粼粼的波光,对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忠说:
“查一下,昨天御花园湖边,除了舒嫔和救她的侍卫,还有谁去过。”
李忠愣了一下:“皇上,您不是……”
“照办。”萧自衍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别让她知道。”
李忠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下:“奴才遵旨。”
萧自衍的目光又落回汀兰轩的方向,那里的烛火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个女人,刚才在他面前,怕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明。
还有她回答落水原因时,虽然在抖,眼神却很坚定,不像是在撒谎。
她,真的是庄书眠吗?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养心殿走去。还有一堆奏折等着他批阅,关于北方的粮草调度,关于江南的盐税改革,桩桩件件,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至于后宫这个新来的舒嫔……不过是他庞大帝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至少现在,他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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