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尔说出的那几个名字在钟闻的意料之外。
但也在情理之中。
她收回茧丝,左手托着腮,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内侧。
……什么也没有。
然而钟闻明明记得,在很久之前,她的手腕内侧是有一朵不知名小花的。
不,算不上很久,不过应该也有三年了吧?
塞维尔神色复杂。
他不敢相信,钟闻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观察着她的脸色,塞维尔决定还是先不说话比较好。
过了一会儿,钟闻敛起脸上一直挂着的虚假笑意,她又问道:
“在那场实验中,你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塞维尔简直要把牙咬碎了。
他想喊人,或是按下警报器,可这控制室的隔音效果太好,而他的异能又并非传音一类。
他在从监控屏幕里看见钟闻的那一瞬间就按下了警报器。
不知道怎么回事,警报器也莫名其妙地在钟闻进来后就失灵了。
其实不止是这间控制室,如果任何其他房间按下警报器也是没有效果的。
钟闻……
落日,她本身即为污染的载体。
塞维尔的思绪飞快地发散着。
可是她为什么还没有死?以落日的强大程度来说,她距离死亡恐怕只有一线之隔,就算是再好一点的情况,也该是离变成神智全无的怪物不远了。
等等。
塞维尔一惊。
落日并没有任何疯狂的迹象。相对于那些别的与污染共生型异能者,茧丝在她手里可以说是温顺得不像话。
一个可怕的猜测缓缓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精神锚点?”
不,灵魂锚点。
钟闻在心里说。
“嗯,很聪明。”钟闻挑了挑眉,“对啦,还有件事可能得麻烦您一下。”
塞维尔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刚想说话,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开口。
毒性仍在发作。
“既然副所长没有拒绝,那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钟闻说。
茧丝上沾带着的剧毒会让人失声。
但只要她想,这种毒素随时能够清除。
很显然,她早就替塞维尔做了决定。
根本容不得他的反抗与拒绝。
“我再重复一遍我之前那个问题。在那场实验中,你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塞维尔沉默片刻,艰难地说:
“我是……负责注入污染的人。”
钟闻点点头。
“我说过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找人,和你们的旧账往后再算。还请您带个路吧,是哪间实验室?”
塞维尔在失去生命和失去工作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门牌是572。”
他没必要骗她。
钟闻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也不再为难他。
“最后一个问题,阿莉尔殿下,现在在哪里?”
塞维尔瞳孔扩大。
他真的很想对钟闻说阿莉尔早就死了,你现在知道她在哪有什么用?
但是在那双冰冷的紫眸望过来的时候,出于本能,塞维尔说:“她没能净化大部分污染,早就死了。如果你想知道的是她沉眠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大概就在研究所内,她的灵体有没有消散,我也不知道。”
钟闻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我改变主意了。不需要您为我引路,请您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吧,落日从未来过雪地研究所。”
她说。
一根银白色丝线穿了塞维尔的额心。
微弱白光闪过,他揉了揉眼睛。
面前什么也没有,监控屏幕上所有的实验室都在按照预定的轨迹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总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塞维尔摇摇头,应该是最近工作连轴转太累了,忘记点事情是很正常的。
钟闻出了监控室就直奔572实验室。
她一路屏蔽了无数信号,那些武装人员在茧丝的强力效用下对钟闻视而不见,到达572不过只用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
看着门边的显示屏,钟闻毫不犹豫地输入了几个数字。
扫描她的虹膜后,“滴”一声,门自动打开。
这间实验室干净而整洁,所有东西极有条理地摆放着。
然而里面空无一人。
钟闻缓步而行。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冰棺。
它处于实验室的最中央,棺内同样空无一物。
会在哪里?
钟闻的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回到了冰棺上。
阿莉尔应该就是这副冰棺的主人吧?她不大确定地想。
也许她该往别的方向思考一下……
阿莉尔真的还存在吗?
钟闻叹了口气,如果她真的不在了的话,那就只能把这个地方全部炸毁了。
在研究所的日子是段算不上美好也算不上痛苦的记忆。
钟闻眉头一紧,她在雪地上行得太久也太远,吸入了过载的污染,此刻只能强行压抑着某种本能。
太难受了。
钟闻的视野开始融化、扭曲。
墙上挂钟的指针像被无形的存在拧弯,滴答声钻进她的耳膜,在颅骨内壁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钟闻紧紧攥着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钢铁捏碎成齑粉。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奇异地压过了体内那股翻江倒海的、想要撕裂一切的冲动——那冲动如同被困在薄冰下的凶兽,正用嶙峋的骨角疯狂撞击着冰层。
她猛地闭上眼,但黑暗里炸开的不是安宁,而是更加狰狞的幻象:
眼前晃动着无数模糊不清的猩红暗影,像是劣质颜料打翻后浓稠地流淌;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胃袋痉挛着抽搐,翻涌上来的不是食物残渣,而是可怕的、带有铁锈味的失控感。
……与饥饿感。
某种念头,如同冰冷的蛇信,倏然舔过钟闻濒临崩溃的神经——那念头并非具体的杀戮,而是对“脆弱”本身一种极致的、毁灭性的厌恶:厌恶这间实验室内易碎的玻璃仪器,厌恶这平整光滑却已沾上血色的桌面,厌恶……这具同样脆弱、正发出痛苦呻吟的、属于她自己的躯壳。
钟闻能“感觉”到皮肤下奔流的血液在加速。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血管。
她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
冰凉,掌心却滚烫得如同烙铁。
一个模糊而暴戾的意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是刀锋,不是重击,而是某种更原始、更彻底的粉碎——像用巨力将一件精美的瓷器生生摁进粗糙的砂石地,让它碎裂、齑粉、彻底归于无意义的尘埃。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涌动的是无边无垠的黑暗,它们无声咆哮着,露出最狰狞而丑恶的一面。
只需一步,只需指尖再轻轻一用力……
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那脆弱的、维系着“人形”的冰层便会轰然崩塌,释放出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带着原始欲望的毁灭洪流。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钟闻下意识就要开口辩驳。
不,没人说话。
钟闻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在指尖茧丝涌现之前,在她真的将那翻涌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毁灭欲望付诸现实之前。
……太晚了。
就在那无形的毁灭之力即将撕裂她的瞬间,一阵奇异的寒意悄然降临。
那不是凛冬的风,更像是深秋的一个午夜,墓园里最幽深之处逸散的冰冷气息。
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
一个微凉的轮廓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
是阿莉尔。
准确来说,是阿莉尔的幽灵体。
她几乎是飘落下来的,没有重量,没有温度。
月光穿透她半透明的身体,却没能在地砖上投下她的影子。
她由最纯粹的夜色与月光凝结而成,轮廓边缘带着微弱的光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一个幻影。
阿莉尔身上仍是那件高贵优雅的宫廷长裙,依稀能辨出旧日的式样,颜色却早已褪尽。
她的长发,如同凝结的月光瀑布,流淌在肩头。
阿莉尔小心翼翼地抱紧了怀中的钟闻。
钟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接触的刹那,钟闻猛地一僵,那并非抗拒,而是极致的痛苦骤然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抚慰时,身体本能的、巨大的错愕。
阿莉尔的双臂没有实体,只有一种纯粹、深彻骨髓的冰凉感,如同最纯净的寒泉流淌过烧焦的荒原。
这股冰凉并非刺骨,它带着一种奇异的渗透力,瞬间穿透了钟闻滚烫的皮肤、灼痛的肌肉,直抵那在她体内疯狂冲撞、焚烧的力量核心。
钟闻绷紧到即将断裂的神经,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喘息的间隙。
她狂乱的心跳,似乎也被这冰冷的环绕所感染,那擂鼓般的频率,有了一瞬不易察觉的迟滞。
“别怕……”阿莉尔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我在这里。”
一切重新归于亘古的沉寂。
只有月光依旧无声地流淌。
钟闻倚靠在一个由月色与星光凝汇的怀抱里,好像世界的轨迹静止于此刻。
阿莉尔的手轻轻一颤。
她的动作带着些……
不容拒绝的告别意味。
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只有最后几缕冰冷的气息,如同冬日呵出的白雾,在钟闻的额心,留下一个转瞬即逝、微凉到令人心悸的触感。
那感觉像是一个吻,也像一滴无法落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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