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是被消毒水的味道呛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魅影”三楼的休息室里,不是他常住的那间包厢。身上的衬衫被换掉了,换成了件干净的纯棉T恤,脚踝的伤口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还能感觉到药膏的清凉。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酒吧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坐起身,床头柜上放着杯温水,旁边压着张便签,是杜路景那笔锋凌厉的字:“醒了到我办公室来。”
他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头还有点疼,昨晚砸碎酒瓶的画面碎片般涌进来——顾明风红着眼眶说“我等你”,自己冲进消防通道时脚踝的刺痛,台阶上滴落的血珠像串破碎的红珠子……最后是杜路景的人把他扶回来的,那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个麻烦。
晏清掀开被子下床,脚踝的纱布被扯得紧了些,传来一阵钝痛。他扶着墙走到镜子前,镜中的人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像株被暴晒过的植物。
他摸了摸领口,那里还残留着药膏的味道,清苦中带着点雪松香,是顾明风身上的味道。这认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转身想去拿件外套,却发现沙发上搭着件陌生的黑色夹克,不是他的。
“醒了?”门口传来杜路景的声音。
晏清转过身,看见杜路景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个打火机,银质的外壳在昏暗里闪着冷光。他今天穿了件酒红色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就让人发怵。
“杜总。”晏清低下头,声音还有点哑。
“跟我来。”杜路景转身往走廊尽头走,步伐慢悠悠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音。
晏清跟在他身后,经过自己常住的那间包厢时,看见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他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有人在收拾东西。
“别看了。”杜路景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顾明风包了这包厢一个月,三千万,够你好几年的收入了。”
晏清的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快步跟上杜路景。
顶楼办公室里弥漫着雪茄的味道,杜路景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指缝里夹着支雪茄,烟雾缭绕。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
晏清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的纹路。
“从今天起,你不用接那些老东西的活了。”杜路景吐出个烟圈,目光落在晏清身上,带着点审视,“这一个月,你就待在三楼,顾明风来了你就陪着,他走了你就歇着。说白了,帮我看着他就行。”
晏清皱起眉:“看着他?杜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杜路景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钢笔转着玩,“顾明风是贵客,三千万请你来‘陪’,总不能怠慢了。再说了,你们俩不是老熟人吗?叙叙旧也好。”
晏清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我跟他没什么好叙的。”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杜路景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冷了几分,“晏清,你别忘了,你妈下个月的手术费还没凑齐,你妹妹的学费也快到期了。这三千万里,有你一份,别不知好歹。”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晏清的软肋上。他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杜路景看着他这副模样,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也不是让你干什么出格的事,就是看着他。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跟谁接触,说了些什么,记着就行。当然,要是能套出点别的,比如……他为什么死咬着城南那块地不放,我会另外给你加钱。”
晏清猛地抬头:“城南地块?”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杜路景弹了弹烟灰,“顾明风不肯签转让协议,拖着对谁都没好处。本来以为你能让他松松口,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他的目光在晏清身上转了圈,带着点轻蔑,“也是,五年了,人总是会变的。当年那个能让顾明风为你跟家里翻脸的人,现在也不过是……”
“杜总。”晏清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只负责‘看着’他,别的事我不会做。”
“随你。”杜路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你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行。有些东西,不用你说,我也能知道。”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流光溢彩的街道,“顾明风这只狐狸,藏得深,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
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晏清一眼:“好好‘陪’着他,对你我都好。”
晏清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地毯像吸尽了声音,每一步都陷得无声无息。
他没回三楼,反而绕去了酒吧后厨的消防通道,那里的楼梯间总堆着些空酒瓶,是他偶尔喘口气的地方。
晏清刚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坐下,膝盖抵着胸口,就听见铁门被推开的轻响。顾明风站在光晕里,手里拎着个保温袋,边角沾着点面粉,像是一路攥得很紧。
“新鲜的红豆糕。”顾明风走到他面前蹲下,拉链拉开时,甜香混着热气漫出来,“热乎着吃最好,我一路上死死的拽着保温袋,红豆糕没凉。”
晏清别过脸,指尖抠着台阶的裂缝:“顾总不必费这种心思,我收了杜路景的钱,‘看着’您就行,不用额外应酬。”
“不是应酬。”顾明风把保温袋往他面前推了推,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回,“是我想给你吃。”他拿出块红豆糕,糕点边缘还带着温热的湿气,“你以前总说,刚出锅的红豆糕,豆沙要起沙才够味。”
这话像根细针,刺破了晏清刻意维持的平静。五年前他研究食谱,顾明风就坐在厨房门口,看他把红豆熬得绵密,眼里的光比灶台的火还亮。
“我早就不吃这些了。”晏清的声音冷下来,起身想走,却被顾明风拽住了手腕。男人的掌心带着保温袋的温度,烫得他心里发慌。
“清清,就一口。”顾明风的声音发颤,眼眶泛红,“哪怕你恨我,尝尝好不好?”
晏清猛地甩开他的手,红豆糕掉在台阶上,沾了层灰。“顾明风你够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戾气,“你以为这些东西能弥补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力道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顾明风的吻猝不及防落下来,带着红豆糕的甜香,蛮横又生涩地闯进来。晏清浑身一僵,挣扎间却被抱得更紧,男人的胡茬蹭得他下颌发疼,呼吸里的急切几乎要将他淹没。
“唔……”晏清用力推开他,手背擦过嘴唇时,那里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他正要怒斥,却见顾明风捡起地上那块没沾灰的红豆糕,自己咬了一小口,又倾身靠近,眼底的红血丝里翻涌着灼热的光。
“张嘴。”顾明风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晏清偏头躲开,眉头拧得死紧:“顾明风你……”
话没说完,就被顾明风用手轻轻托住下巴。那力道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晏清的挣扎顿了顿,看着他眼底的恳切,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研究出新的食谱,顾明风也是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等着投喂。
僵持了几秒,他终是没再躲闪。
温热的糕点被小心地送进嘴里,软糯的豆沙在舌尖化开,甜度刚好,红豆的绵密混着淡淡的米香,确实是他偏爱的口感。顾明风的唇擦过他的唇角,带着点微麻的触感,让他喉咙发紧。
“怎么样?”顾明风的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晏清猛地偏头躲开,从地上捡起一块红豆糕攥在手里,转身往三楼走,脚步有些乱。“甜度尚可,”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就是面粉揉得不够匀,口感差了点。”
顾明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手里还攥着那块被晏清咬过的红豆糕,忽然低低地笑了。
甜香漫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像极了五年前,晏清举着刚做好的糕点朝他笑,眼里盛着光的模样。
那点转瞬即逝的笑意还凝在嘴角,顾明风的心跳却骤然加速。方才晏清转身时略显慌乱的脚步,那句带着别扭的“面粉揉得不够匀”,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沉寂了五年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迈开脚步,急切地追了上去,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像是在追赶一段快要溜走的时光。
跑到三楼时,他微微喘着气,目光扫过走廊,很快就落在了半掩的包厢门上。推门的瞬间,他看见晏清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手里还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红豆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在与某种情绪较劲。
顾明风缓缓靠近晏清,将手臂环在他腰间,力道不算重,却像一道滚烫的枷锁,烫得他脊椎发麻。
五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钢筋铁骨,能在任何时候都维持着体面的冷漠,可这具身体却比他诚实——被顾明风触碰的地方,皮肤下的血液正以失控的速度奔涌,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拍。
“清清。”
顾明风的声音擦过颈窝,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沙哑。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进他尘封多年的心脏,用力一拧。
晏清猛地屏住呼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红豆糕里,软糯的糕点被捏得变了形,豆沙顺着指缝渗出来,黏糊糊的,像极了那年他在厨房打翻的红豆沙,顾明风笑着帮他擦手,指尖的温度也是这样烫。
“我爱你,清清。”
这句话砸下来的时候,晏清觉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想笑,笑顾明风荒唐,笑自己可笑。
五年前,顾明风站在自己面前,对着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怎么会忘了?
他花了整整五年,把那些画面像凌迟一样反复切割,直到每一寸神经都对“爱”这个字麻木,可此刻顾明风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那些被强行冻结的疼痛突然就活了过来,带着尖锐的刺,扎得他眼眶发酸。
他猛地转过身,顾明风的手臂还悬在半空,眼里的红血丝比刚才更重了些,像困在笼子里的困兽,既急切又胆怯。
晏清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这五年,顾明风好像清瘦了些,眼角的细纹深了点,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和五年前他蹲在厨房门口等投喂时一模一样,亮得让人心慌。
“你真的不介意一个肮脏的我吗?”
话出口的瞬间,晏清就后悔了。他本该更刻薄些,更冷漠些,把顾明风的满腔热忱碾得粉碎。可这句带着颤音的质问,却像在哀求,哀求顾明风看清楚,看清楚他这五年活得有多狼狈——为了生计在酒局上赔笑,被客户揩油时只能忍气吞声,为了拿到一个机会,甚至在深夜的停车场接过递来的烟,手指被烫出燎泡也不敢作声。这些腌臜事,顾明风这种养在云端的人,怎么会懂?
顾明风的手伸过来时,晏清几乎要后退。可那只手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晏清的挣扎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顾明风低下头,吻落下来。
这个吻和刚才在楼梯间的截然不同。没有蛮横的掠夺,只有克制的温柔,像捧着易碎的瓷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顾明风的唇齿间还带着红豆糕的甜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是晏清刻在骨髓里的味道。
五年前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顾明风也是这样吻他,窗外下着雪,屋里暖融融的,他以为那就是一辈子。
“唔……”晏清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顾明风的手背上。
他想推开他,手臂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反而不受控制地抬起,搂住了顾明风的脖子。
这个动作让顾明风的吻顿了顿,随即变得更深,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却又不敢太用力,怕惊扰了怀里的人。
“明风……”晏清的声音闷在顾明风的颈窝,像个迷路的孩子,“我以为……以为你早就不要我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顾明风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手臂收得更紧,勒得他肋骨发疼。
顾明风的吻落在他的发顶,带着潮湿的触感,晏清才发现,原来顾明风也在哭。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瞬间塌陷,那些积攒了五年的委屈、愤怒、思念,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记得自己刚被抛弃时,住在潮湿的地下室,夜里听着老鼠跑过的声音,抱着膝盖坐到天亮;记得第一次拿到像样的工资,买了块劣质的红豆糕,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记得无数次在街头看到和顾明风相似的背影,心脏都会骤然停跳,然后又在确认不是他时,被巨大的失落砸得喘不过气。
原来他从未放下过。
那些口口声声的“早就忘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装。
顾明风的吻顺着唇角滑到下颌,胡茬蹭过皮肤,带来微麻的痒意。
晏清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吊灯,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伪装,不想再挣扎,只想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久违的温暖里。他主动凑上前,吻住了顾明风的唇。
这个吻一触即发,像点燃了引线的炸药。顾明风的手臂猛地收紧,将他死死按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晏清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从手臂传到胸膛,震得他心脏发疼。
五年的空白,五年的思念,五年的误解,都在这个吻里疯狂交织,带着血腥味的甜,烫得人想哭。
“从来没有……”顾明风的吻落在他的眼角,舔去滚烫的泪,“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晏清闭上眼,任由顾明风将他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交缠的影子,像一幅被揉皱又重新展平的画。他能感觉到顾明风的手穿过他的发丝,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
多可笑啊,他明明该恨他的。
可当顾明风的指尖擦过他后颈的疤痕时,晏清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那是三年前被碎玻璃划伤的,当时流了很多血,他一个人蹲在急诊室的走廊,看着地上的血滴发呆,想着如果顾明风在,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张地抱着他跑向医生。
“我也想你。”
这句话说得太轻,几乎被淹没在交缠的呼吸里。可顾明风听到了,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像突然被点燃的星火。晏清看着他,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原来爱到极致,连恨都是多余的。
顾明风的吻再次落下来,带着不容错辨的虔诚。晏清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回应着,舌尖尝到淡淡的咸味,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顾明风的。包厢里很静,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布料摩擦的声响,像一首无声的歌谣,唱着迟来五年的告白。
晏清的手顺着顾明风的背脊滑下去,指尖摸到他衬衫下凸起的脊椎,比五年前硌手。他忽然想起顾明风以前总嫌自己太瘦,变着法给做红烧肉,现在却轮到他来心疼了。
“明风……”他含着顾明风的唇,声音含糊不清,“别再走了。”
顾明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用力点头,吻得更紧,像是要以此立誓。
晏清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将两人一同淹没。
月光慢慢移过地面,将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更多的话语,身体的每一寸贴合都在诉说着思念,每一次颤抖的呼吸都在重复着爱意。
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深埋的委屈,都在这个滚烫的拥抱里渐渐融化,变成一句无声的承诺——
这一次,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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