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上次的记忆,肖战摸索着,在放学后走到王一博家附近。
生锈的门牌又倒了过去,不过有了上次的经验,肖战轻而易举的判别得出,眼前就是王一博的家。
倒置的门牌被拨动,又掉下一小块锈斑,宛如昨日重现。
那会他还不认得王一博,如今却能熟到主动来找。
指腹没有离开生锈的门牌,肖战想,见到王一博,他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王一博两天没来上学,可班级里也没有多什么新鲜事。
前桌还是像以前一样,逮住机会便来找肖战问题,偶尔有女同学来,询问王一博的去向,总是在一起打球的男生也问,他们都来问肖战,可肖战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含糊着说王一博最近有事。
新鲜事……还有一件,曾经和他搭话的九班的体育委员来过一次,似乎是给王一博的前桌送什么东西,那个叫陈晨的同学,很不给他面子,拒绝无果后,又当众说她更喜欢王一博,惹得班里同学不约而同发出凑热闹的欢呼。肖战本不想留意这样的八卦,可是这场泛滥的桃花染在王一博身上,王一博总该有知情权。
也许这是件能娓娓道来的事,可以当作他来找王一博的理由吧?
恍惚之间,指腹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生锈门牌的一角翘起,肖战没留意,被划破手指。
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滚落,坠入脚下,和泥土混在一起后消失不见,刺痛感后知后觉的蔓延。
他忽然有些不安。
肖战脑海里涌出许多不受控制的联想。
这安静类似于,大多数动物会提前跑出地震前的森林,唯有单纯懵懂的雏鸟,本能察觉到将到来的危险,却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规避,只会舒展柔弱的羽翼,安静的等待绝望降临。
此时便似山雨欲来前,平静里掺杂一丝令人心慌的死寂。
肖战无端的期盼起这条小巷能更吵闹一些,期盼他与王一博不会是“雏鸟”。
那扇门忽然爆发出砰的一声。
原本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被不知道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王一博推出来,眼镜险些甩在地上,仓促着用手去稳,看上去很狼狈。
肖战只来过两次,每一次,这扇门都会被王一博很凶的踹开。
“滚。”
“一博,你听姜叔说,你爸走之前让我——”
肖战看不见王一博的脸,只听到王一博的声音打着颤传出来,语气却极冷。
“我让你滚。”
肖战毫不怀疑,如果那中年男人再不走,王一博会像和别人动手那样,毫不犹豫的出手,谁打得过谁他不知道,但他不想看王一博再受伤。
于是踌躇着,上前一步。
肖战怔住,才两天不见,那道熟悉的人影仿佛单薄了很多,莽撞的露面后,他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一博看清了他的脸。
“肖战?你怎么来了?”
肖战诚实的说:“我有点担心你——”
话音未落,王一博忽然来拉他的衣领,用尽全力般将肖战拉进屋子里后,将门重重一关。
王一博很用力,将陌生的男人和自己的戒备的伪装,一起关在门外。
肖战浑身僵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因为王一博蹲下身子,在哭。
从刚刚看清王一博的那一刻起,肖战便不知做什么反应是好。
怪不得王一博声音是颤的,这会王一博眼下浮着红肿,像是哭了很久,脸色却苍白许多,肖战方才被锈片划伤的手指忽然愈发作痛,那痛楚绵延而上,心口传来陌生的感触,仔细感悟一番,倒像是和手上一样的疼。
他从不哭,也从没亲眼目睹过一场泪的诞生。
这样的王一博,像是被人活生生剥掉尖锐屏障的刺猬,显露出令人心碎的脆弱,王一博哭的时间越久,肖战的心头越是发闷,好像他也能感同身受一般。
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连呼吸都屏住。
时间不再如斯奔流,肖战觉得它慢了下来,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捱,沉默的气氛中,他发现,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会更难过。
“你怎么了?”
肖战轻轻蹲下来。
“别哭。”
他的手悬在空中,没办法去给王一博擦眼泪,后者拦住他的手,用那双可怜的,红的像兔子一样的眼睛看他的手,又看他。
“你怎么流血了?”
王一博哭过的声音和平时很不一样,少年人清亮的嗓子变得嘶哑低沉。
伤口处,血珠滚落一滴,应时应景,王一博的沙哑便像极泣血夜莺。
“你家门牌划的。”
他们是同一类人,也在同一天倒霉。
王一博站起来,过一会拿回来碘伏和棉签。
“我给你上点药,你记得去医院。”
肖战无力接受这样的好意,王一博在哭,还要分心照顾他,他却最基本的安慰都不熟练。
被医治的痛,与被伤害时的痛,是不一样的。
被伤时的痛,破开肌肤,切断些许血肉,为破坏而来,给人以不期待的痛楚;而被医治的痛,短暂轻柔,带着将愈合的期盼,带着被施好意的美好。
“你怎么了?”
肖战加重了语气说:“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心事,王一博定定看向他,被泪水洗涤过的眼底清澈如冰。
“我说不清楚。”
王一博低下头,像是不想给肖战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偏偏眼泪停不下。肖战从没如此希望一种类型的水能彻底消失。
“那我能帮你吗?你别哭。”
王一博找来一个创可贴,丢给他。
“肖战。”
“嗯。”
濒临崩溃的人,自己也不知何时便会敏感的触及心事,也许是肖战应答的语气过分温柔和缓,竟然能给王一博带去几分莫名的安全感。
经历过苦痛的人都知道,某些难名状的悲痛委屈来临时,一个人扛并不那样难捱,有时不怕更绝望的摧折,反而怕温柔而来的安慰。
好像当有人温温柔柔的安慰时,当事人更能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委屈难过喷薄而出。
带着善意的安抚,是释怀的通行证。
在王一博貌似要坦白之前,肖战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肖战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更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出于什么判断,只是本能觉得他该这样做,事实上,他更想给王一博一个拥抱。
他从没抱过别人,并不熟练,略微笨拙的张开手臂,环抱住眼前让他心疼的,格外脆弱的王一博。可惜伤痛至极的人,说话往往不大遵循逻辑,肖战也跟着头昏脑涨,逻辑粘成一锅浆糊。
“我好像……说不清楚。”
王一博欲言又止,看上去很纠结,似有一言难尽的苦衷。
肖战瞬间顿悟,也许他和王一博并没有好到能够互诉衷肠,也没有亲密到能讲述彼此之间的“秘密”,所以他不告而来的“热情”过分唐突,王一博才这样为难。
悲痛不会让人为难,未成熟的关系才会。
肖战小小的沮丧了一瞬。
可王一博又说:“肖战,你今晚别走了行吗。”
脆弱的王一博,有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羽睫颤抖着望向他,如雏鸟般可怜无助。
更何况这种情况下,肖战原本也没打算走。
“我不想一个人,你陪陪我。”
从王一博的挽留看来,他们又好像很亲密。肖战无心去想他与王一博的关系达到哪种程度的朋友的标准,心烦意乱,胡乱点头。
肖战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留宿在别人家里,却没料到他的第一次来得这样快,他用王一博家里的座机给他姑打了电话,随便编了个理由,好在他姑也没有要管他的意思,不到一分钟,他就有了留在王一博家里的权利。
挂掉电话,肖战安慰道:“我已经和我姑说好了,今天留下来陪你,你别哭了。”
不知不觉中,他好像为了王一博打破许多自己固守的规则。不指望王一博能够主动和他搭话,肖战想了想,将纸巾递过去。
“如果我给你讲一讲我家里的事情,你会好一点吗?”
对于王一博的泪水,肖战已经用尽全力了。
看似温柔和煦,乖巧懂事的好学生,实则对安慰人的技巧一无所知,平时看见难过的同学,巴不得绕道而行减少麻烦。表面毫无波澜,实际上肖战快被王一博那点眼泪弄得崩溃,心口愈发闷躁,甚至想要主动掀开自己的伤疤。
按照负负得正的理论,也许掀开他经历的苦难,王一博会好受一点。
王一博凭着他们之间莫名的默契,揣测出几分肖战的不安,他们是同样没有安全感的人,哪怕肖战表现得成熟。他苦笑着说:“肖战,我不能和你说,但不是想故意瞒着你,也不是没拿你当朋友,就是……不方便说。”
“嗯。”
并非敷衍,肖战真心点头。
“我明白,不方便说就不说,我又不想听,只是怕看见你难过,想着说出来也许好一些。”
不像尚生活在象牙塔的同龄人,肖战亲身体会过许多不能言说的苦难挫折,他理解王一博,要他坦白自己的经历,他也未必能畅所欲言。
肖战一个不注意,王一博不知道为什么又被戳中心事,哭得更凶。
“我真的挺谢谢你的。”
直到很多年之后,肖战才知道王一博那时不能说出的,又让他那么悲痛无助的秘密是什么。回想那个夜晚,他们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冥冥之中更了解彼此,他了解了王一博的脆弱,王一博赋予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感性。
“肖战,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睡,我真的不想一个人。”
“好。”
肖战换上王一博递来的睡衣。
他忘了他如何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意义的话去安慰王一博,安慰到夜色降临,安慰到他们都累了倦了。
黑暗中,肖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
不该存在的悸动带着年少心事特有的青涩酸甜,是悄无声息,即将破土而出的萌芽,感同身受的怜爱阴云般将他笼罩,陌生的情愫让肖战感到格外压抑,如一床厚重的,盖过头顶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眉头紧蹙,肖战不必看都知道,静谧之中,王一博似乎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许鼻音,肖战轻轻把手伸过去,顿在空中。
王一博又没动,他伸手去做什么呢。
此时的肖战忽然憎恶起深夜的漆黑,他想要光,不过不必给他,只要全分给王一博就好。
他们在这里,于无声处并肩作战,亦像被困在广袤的原野上,被漫长黑暗静默包围,处处皆是斗争和逃遁的惊扰,难得一片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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