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站在ICU外的走廊上,指尖掐进掌心。玻璃窗倒映着他苍白的脸,锁骨下方那个针孔已经结痂,像一颗暗红色的痣。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未知号码发来的照片里,母亲手腕上的摩根大通硅胶腕带刺眼得像是某种嘲讽。他盯着那张照片,直到屏幕自动熄灭,黑暗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透析液...涨价了..."母亲的声音像风穿过千疮百孔的纱窗,指甲抠进他掌心,"别信张先生说的利息..."她突然剧烈咳嗽,淡粉色液体从透析管回流进输液袋。肖战用袖口去擦她嘴角血丝,却把王一博残留的雪松香蹭在了氧气管上。
床头柜突然震动的老年机屏幕亮起,"肖先生,令尊欠的可不止明面上的债。"张铭的语音留言刺破监护仪的滴答声,"乡亲们都说你是卖了祖坟跑路的白眼狼。"冰凉的金属椅纹路突然幻化成祠堂门槛,那年他捧着国际奥数金奖杯回来,听见族老们嚼着槟榔嗤笑:"读书读到祖产赔光,不如隔壁二狗子会开挖掘机。"
母亲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他腕骨,将他扯到呼吸面罩前。监护仪的蜂鸣声里,她瞳孔深处浮起2017年深秋的记忆——那日她打扫儿子房间时,从枕下摸出本烫金的竞赛笔记。翻开却是肖战的字迹,满纸都是少年人隐秘的心事:「他今天用我的钢笔验算,笔帽残留的温度够我捂一整节早自习」
「家长会故意留到最后的背影,肩胛骨起伏的曲线像极了解析几何最优解」......
"战战..."化疗药水在她喉间泛起紫藤花的涩,指尖抚过儿子被高利贷逼出皱纹的眼角,"你藏在数学卷子里的春天..."氧气面罩突然蒙上雾气,凝出水珠沿着十七岁的轨迹坠落——那日她悄悄把夹在日记本的照片抽出来,正是此刻从指缝滑落的这张:市奥赛颁奖礼后,肖战偷拍的王一博站在紫藤架下核对分数,少年衬衫下摆沾着他们翻墙躲教导主任时蹭的青苔。
照片背面还留着肖战用铅笔写的佩亚诺余项公式,却被母亲用透析液悄悄改成:「当余项趋向于零时,爱意是否收敛?」此刻病房墙根的霉斑正沿着照片边缘生长,与当年暗房冲洗时渗入的显影液痕迹完美重叠。
"修枝...要趁惊蛰前..."她突然剧烈咳嗽,床单上的拓扑图形随痉挛扭曲成黎曼面。肖战这才惊觉母亲这些年偷偷复健的左手,早已用输液管编织出所有真相——那些他以为深埋的、随着廉价漂流瓶沉入泰晤士河底的心跳那抹帝王绿正在他掌心发烫,鹤羽纹路里渗出母亲用抗癌药水写的遗嘱:「我篡改了所有羞辱你的流言,现在去解开真正的高利贷——他等你来赎回质押在黎曼猜想里的真心。」
窗外惊雷劈开云层,十七岁的雨倾泻而下。肖战忽然读懂紫藤根系里缠绕的真相:母亲这些年移植到伦敦的从来不是藤蔓,而是整个少年时代被数学公式加密的怦然心动。
妈妈知道"王先生付清账款",肖战突然想起高三寒假。母亲拖着刚做完穿刺的身子,把老家被拍卖的紫藤老根寄到伦敦。如今缠在根系的塑封袋里,除却潮湿的英伦雾气,还有张被刻意保存的家长会签到表——在"王一博家长"签名栏上,母亲用透析液描了个无限符号,墨迹晕染处恰好是肖战日记里被泪渍泡胀的句点:「他的睫毛应当作为欧拉公式的第三项存在」。
支票上的"王一博"三字突然渗出淡青汁液,是母亲趁他陪酒时,用紫藤汁替换掉的打印机墨水。此刻在死亡面前显形的,是肖战不敢宣之于口的青春——母亲早就看透那些精密掩饰的数学隐喻,却选择用化疗后的味觉失灵,替他藏起所有暗恋的苦涩余味。
母亲枕边的紫藤干花罐空了
第四天。化疗药物正在蚕食她的肾脏。肖战看见监测仪上的波浪线突然塌陷成悬崖,就像那夜在学校晚会发言后台,他藏在更衣室门缝里偷看王一博时剧烈收缩的瞳孔。母亲的手指突然抽搐,在空气里画出虚弱的弧度——那是他初中时教她的对数函数符号,此刻却成了濒死的密码。
"小战数学真好。"母亲总这么说,却不知道那些写在支票背面的公式里,每个希腊字母都在计算与王一博的距离。她只是默默把打印机墨水换成紫藤汁,让所有不可言说的爱意都化作会褪色的青痕。
第三天。幻肢痛让母亲以为被截去的左臂还在流血。肖战用棉签蘸着紫藤汁涂抹她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十八岁王一博生日那晚,王一博把威士忌杯沿的盐粒抹在他虎口。"这是海森堡测不准原理,"醉意朦胧的人指着杯壁水珠,"就像我永远算不清你眼里的星光。"
第二天。呼吸灼烧着母亲的肺泡,像那年肖战在建筑工地被钢筋划破掌心。
张铭就是这时闯进来的。染着烟渍的食指敲打支票上晕开的字迹:"听说癌细胞转移时,疼得人会把舌头咬断?"他笑着露出金牙,将沾血的借据拍在呼吸机上。母亲瞳孔里的紫藤突然疯长,缠住监测仪发出刺耳鸣叫。
第一天。记忆开始逆向生长,记忆逆向生长症——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患者的记忆会像倒放的录像带一样,从最近的记忆开始消失,逐渐回到更早的时期。不同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混乱,这种病症的记忆丧失是有序的、逆向的。
起初只是忘记最近发生的事情,然后是几年前,再然后是十几年前...最后回到婴儿时期。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记忆一天天倒退,看着她从认识自己到完全忘记自己,再到连语言能力都丧失殆尽。
而就在十分钟前,当夕阳透过窗帘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橘红色的光斑时,已经三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母亲突然哼起了一段旋律。
那是《Perfect》的调子。
肖战当时差点摔了正在给母亲擦脸的毛巾。他僵在那里,听着那个微弱却清晰的哼唱,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是王一博出国前夜,在图书馆用函数图像为他"翻译"的英文歌。
监测仪响起最后的哀鸣监测仪发出尖锐的哀鸣时,肖战手中的水杯滑落在地,水花溅在他已经四天没换的灰色运动裤上。他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妈?"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病床上的女人没有回应。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半闭着,像是随时会醒来对儿子微笑。但肖战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醒来了。
护士和医生冲进病房的脚步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肖战感觉有人拉着他往后退,但他的视线无法从母亲脸上移开。那张曾经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现在只剩下平静的苍白。
"肖先生,请您先出去一下。"医生的声音穿过他耳中的嗡鸣。
肖战机械地点点头,退到病房外。走廊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插入自己凌乱的头发中。
"肖先生?"
肖战抬起头,看到护士担忧的脸。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您需要休息,"护士轻声说,"您母亲现在情况稳定了一些,但..."
肖战摇摇头,用手背粗暴地擦去眼泪。"我知道,"他的声音嘶哑,"你们已经尽力了。"
肖战扶着墙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发麻。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他看到医生们围在母亲床边忙碌。监测仪的警报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规律的"滴滴"声。这声音本该让人安心,却让他的胃部绞紧——三分钟前,那台机器曾发出刺耳的尖啸,宣告他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肖战迅速擦干脸,走出门外。他需要冷静,需要坚强,至少在医生面前必须如此。但当他抬头看向病房时,视线却模糊了。母亲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连着各种管子,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肖先生。"主治医生走过来,摘下口罩,"我们暂时稳定了您母亲的情况,但是..."
但是。这个词像一把钝刀,缓慢地锯着他的神经。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现在出现的多器官衰竭..."医生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建议您做好心理准备。"
肖战点点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从三个月前医生宣布化疗无效开始。但知道和准备好是两回事。二十七岁,他就要成为孤儿了。
"您母亲刚才短暂清醒时,提到了一个名字。"医生犹豫了一下,"王...一博?她说'告诉一博,函数图像他看懂了'。"
肖战猛地抬头,血液在耳边轰鸣。什么?母亲怎么会认识王一博?函数图像又是什么意思?
"谢谢您。"他机械地回答,大脑却像被闪电劈中般一片空白。
走廊另一端,一个穿着深灰色西服的高挑身影猛地转身,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王一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安全通道,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声。
黑暗中,王一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已经三年了——自从在洛杉矶那场车祸后,医生说他失去了流泪的能力。但此刻,干涩的眼眶灼烧般的疼痛告诉他,身体在违背医学诊断,试图为他积蓄已久的痛苦找一个出口。
他几乎每天都来医院,远远地看着肖战照顾母亲,看着高中最爱的男孩日渐消瘦的背影。但他从来不敢靠近,不敢让肖战知道自己在这里。
今天不一样。当他听到那声刺耳的警报,看到医护人员冲向病房时,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然后他看到了肖战崩溃的样子——那个总是微笑的肖战,蜷缩在走廊地上无声哭泣,手指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像是要把心脏挖出来。
王一博的手指紧紧攥住楼梯扶手。他想冲过去抱住肖战,想告诉他"我在这里",但他不能。几年前的不告而别,让他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图书馆的夜晚——出国前夜,他把肖战最喜欢的英文歌《Perfect》用数学函数图像"翻译"出来,画在素描本上递给肖战。那是他十七岁笨拙的告白,用他唯一擅长的数学语言。
而肖战母亲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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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9日 多云转阴
图书馆顶层的霉味更重了。我把脸贴在冰凉的课桌上,看着斜后方那人用尺子画辅助线的样子。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第七次数学小测,王一博又提前半小时交卷了。
他经过我座位时,铅笔盒突然翻倒在地。我弯腰去捡散落的涂卡笔,却在桌底碰到他同样伸过来的手。他的尾戒硌在我虎口处,像枚烧红的硬币。我们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五秒,直到监考老师咳嗽着敲响讲台。
那张夹在《几何原本》里的坐标纸,此刻正在我书包最里层发烫。上面用红蓝铅笔交替描绘的曲线,是上周三他在我值日时留下的:笛卡尔心形线被余弦函数切割,坐标系边缘画着拙劣的紫藤花。我数了十七遍才确定,曲线与y=5.20的交点坐标连起来是首字母缩写。
今天放学时下了太阳雨。车棚铁皮顶棚被砸得叮咚响,我故意磨蹭到只剩他的山地车还在滴水。后轮挡泥板上用粉笔画着函数图像,雨滴正把坐标系晕染成模糊的星云。当我伸手去擦时,发现链条上别着朵湿漉漉的紫藤花。
妈妈端姜汤进来时,我正在临摹那道函数题。她突然指着心形线说:"战战,这个弧度画得不够流畅。"我慌得打翻玻璃杯,她却笑着用抹布吸掉水渍:"紫藤花要等春天才开得好看。"
台灯突然闪烁两下,我盯着草稿纸上洇开的墨迹发呆。他今天穿的黑色高领毛衣,领口露出半截银链子,在俯身捡笔时晃出一道弧光。那道光的轨迹,像极了我们谁都没说出口的告白函数。
-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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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阴**
洗衣机滚筒里漂着母亲的蓝条纹病号服,我蹲在地上数第三遍,七颗纽扣都在。最后那颗总在锁骨位置松动的扣子,被她用紫藤花汁染成了淡紫色。泡沫突然破裂时,一张泛黄的纸从袖口飘出来——是父亲工地事故那年留下的欠条,背面却多了几行母亲的字迹。
"战战,妈妈去找爸爸理论了。他怎么能把三十万债务刻在你的基因里?记得每天给紫藤浇水,西墙角的第四根枝条下有惊喜。"
我冲向院子的脚步被门槛绊住,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西墙角那株紫藤已经三年没开花,枝条却异常粗壮。园艺剪撬开板结的泥土时,铁盒表面的锈渣簌簌掉落。里面是母亲化疗期间织的毛线手套,每只掌心都缝着块补丁——她偷偷变卖首饰的当票,和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叠在一起。
冰箱上贴满医院缴费单,最上面那张被母亲画了朵紫藤。她总说止痛药是维生素,却在最后一次抢救前,用颤抖的手在账单背面写:"战战,紫藤其实怕涝"。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暴雨前她都急着给花根覆塑料膜——那些深夜的咳嗽声不是风湿发作,是她蹲在雨里挖排水沟。
殡仪馆的寄存柜密码是0520。管理员说母亲三个月前就来预定位置,坚持要最靠窗的格子,"这样战战来的时候,阳光能照到照片"。骨灰盒底压着张儿童画,六岁的我用紫色蜡笔涂抹:"爸爸妈妈和战战住在紫藤花里"。背面有她新添的铅笔字:"现在换妈妈住在花里了,你要替我们晒晒太阳"。
(黄昏时发现母亲藏在药盒里的信,字迹被止疼药染出晕痕:
"战战,医生说我脑部的阴影是朵紫藤花。
它吸走了太多营养,所以你的天空总是下雨。
拔掉它,让阳光照进你生命里的春天吧。
洗衣机背后的墙砖可以撬开,密码是你第一次解出微积分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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