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忍冬烬

书名:鹤辞归
作者:笥苧

更漏声在瓷砚台里碎成十二瓣。余鹤竹搁下笔,见宣纸上洇开的金墨已凝成鹤形纹路,翅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像极了顾叙辞掌心那粒若隐若现的红痣。窗台上的忍冬花不知何时谢了,残瓣落在镇纸边缘,倒比盛放时多了几分药香——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忍冬晒干后能入安神汤,需得配上初雪时节的昆仑雪水,方能解心疾。

“少爷又熬夜了。”阿桂推门进来时抱着鎏金手炉,铜胎上錾刻的丹顶鹤正啄食玉珏,“顾先生留了话,说卯时三刻来诊脉。”她说话时目光落在书案上的银叶,那行“待君破茧时,共赴昆仑山”的朱砂字在月光下泛着暖意,与顾叙辞药箱里的雪鹤丝绦相映成趣。

余鹤竹摸着腕间被针灸过的合谷穴,那里还留着银针刺入时的微灼感。昨夜梦中,他又看见药王谷的丹炉,顾叙辞白衣上的星纹正化作流萤,绕着他掌心红痣打转。“阿桂,”他忽然开口,“你可记得老宅百草园的忍冬?母亲说第三茬花最是清甜。”少女低头拨弄手炉炭火,铜钳碰到炉壁发出轻响:“少爷忘了?您十岁那年在百草园跌伤,是顾先生用忍冬藤替您包扎的。”

这话如同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记忆深处的匣子。余鹤竹忽然看见自己趴在青石小径上,膝头渗着血珠,眼前的少年郎中蹲下身,指尖捻着刚摘下的忍冬花,花瓣上的晨露滴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昆仑山的雪。那时顾叙辞的腕间还没有沉香木手串,露出的肌肤上有道浅红的勒痕,倒像是被什么人用红线系了千年。

卯时三刻,顾叙辞准时叩门。今日他换了月白羽纱长衫,袖口绣着的星纹比往日清晰几分,药箱上的雪鹤丝绦沾着晨露,竟似真的要振翅欲飞。“昨夜可睡得安稳?”他放下药箱时,一片忍冬花瓣从箱底滑落,恰好落在余鹤竹脚边,“我在药里加了夜交藤,若梦见什么...不妨直说。”

诊脉时顾叙辞的指尖刚触到寸关,余鹤竹忽然抓住他手腕。沉香木手串滑到肘弯,露出那道浅红勒痕——与他昨夜梦中仙人被红线勒出的印记分毫不差。“顾先生,”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昆仑山巅的雪,是不是每年冬至才化一次?”

顾叙辞的指尖猛地收紧,眼中闪过微光。药箱里突然传来玉简轻响,余鹤竹看见自己掌心的红痣此刻正泛着金芒,与顾叙辞腕间勒痕相映成辉。“你都想起来了?”郎中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千年积雪初融的暖意,“那年你坠下九重天,我用红线系住你的仙魄,却不想落在这凡胎上,竟成了朱砂痣。”

窗外忽然传来父亲的怒骂,夹杂着瓷器碎裂声。余明修的脚步声直奔二楼而来,雪茄烟味隔着门扉都呛人。顾叙辞不慌不忙地抽回手,从药箱底层取出半幅残卷,画中白衣少年腕间的红痣此刻正在流动,化作一条红线缠上丹顶鹤的金铃。“当年你为凡人折去仙骨,我在药王谷熬了三千年的药,”他指尖抚过画中溪涧,水面竟映出昆仑山巅的雪夜,“每回你说‘这人间烟火比仙酒甜’,我便觉得,这红线勒断仙脉也值得。”

书房门被踹开时,余鹤竹正将玉簪插入顾叙辞发间。簪头丹砂与画中鹤喙相触的刹那,整幅残卷突然发出金光,玉简上的《鹤引》竟补全了下半阙:“情丝为引,千年成劫。”余明修的雪茄掉在地上,盯着顾叙辞腕间勒痕,忽然想起亡妻临终前说的话——鹤竹的红痣,原是仙人渡给他的半缕仙魄。

“父亲可还记得,”余鹤竹站起身,玉簪在晨光里流转着鹤纹,“我周岁时外公送的平安簪?”他将簪头转向余明修,丹砂红点此刻竟化作金铃,与顾叙辞药箱暗纹严丝合缝,“那不是平安簪,是仙人渡厄的引魂簪。您当年烧了老宅百草园的忍冬,却烧不掉昆仑山的雪水,烧不掉...我们千年的羁绊。”

顾叙辞忽然轻笑,指尖在玉简上一叩,银叶上的“共赴昆仑山”四字突然飞起,绕着余鹤竹腕间红痣打转。楼下传来母亲的惊呼,她捧着锦盒进来,盒中正是当年被余明修扔掉的玉珏残片,此刻正在锦缎上微微发烫。“二十年前在百草园,”顾叙辞接过玉珏,残片突然与他药箱上的金缮痕迹相合,“你摔碎玉珏替凡人挡劫,我便用千年时间,把你的仙魄缝在这凡胎里。”

更声又起,这次是五声。余鹤竹望着顾叙辞眼中倒映的自己,忽然明白为何每回喝他的药都有雪水味——那是昆仑山巅的千年积雪,是仙人用指尖血融了三千年的人间烟火。父亲的怒吼渐渐低下去,母亲悄悄将玉珏残片塞进他掌心,碎片边缘的缺口,恰好能对上顾叙辞药箱的纹路。

“该换药了。”顾叙辞打开药箱,取出的不再是银针,而是半支玉笔。笔尖沾着金粉,与余鹤竹砚台里的金光如出一辙,“这次的药引,”他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忍冬花藤正沿着雕花窗棂攀爬,“是你写的《鹤引》。每写一字,便化去一分仙骨封印。”

余鹤竹握笔的手不再颤抖。宣纸上落下第一笔时,顾叙辞腕间的沉香木手串突然碎成齑粉,露出底下缠绕的红线——那是千年前他为凡人系上的,永不褪色的情劫。药箱里的玉简发出清鸣,与玉簪、玉珏、银叶相和,竟成了一曲跨越千年的《鹤引》。

晨光漫过书案时,余鹤竹看见顾叙辞袖口的星纹正在蔓延,渐渐连成昆仑山的轮廓。他忽然想起昨夜写的结局:白衣仙人抱着凡人熬药,药汁里落着星子与雪水。原来那些没写完的故事,早就在千年光阴里,熬成了彼此血脉里的药引。

“待君破茧时...”他轻声念出银叶上的字,顾叙辞同时开口,“共赴昆仑山。”窗外的忍冬花突然全开了,将满室药香酿成千年未化的霜——那是仙人种下的执念,是凡人熬了三生的情劫,更是他们在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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